10岁那年,也就是2017年。湖山大地震毫无征兆地爆发,祸及范围之广,几乎波动到整个安阳省。人们在睡梦中直面死神的镰刀,房屋崩塌,地面陷落,世界末日般的景象于此处呈现。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永久掩埋在这块废墟之下。人们惶恐,人们尖叫,人们嘶喊,他们畏惧着飞来横祸,畏惧着死亡之礼。
东羽所在的云海县是位于震源稍远一些的地方,可即便偏僻一些,地震的余威也还是带走了他的几乎整个世界,朋友,邻居,家庭,街道一切都化作乌有。父母在死前奋尽全力将他送进了对边的胡峡水库抗震间,与其他几个孩子一起。
为了能解救更多的人,他们摸了摸东羽的头,努力摆出一个笑容后关上门离开。
自那之后,他们就再也没回来。
明明他们都只是社会底层的两个普通上班族,家里也只处于刚好温饱的状态,连凑东羽上学的学费都要东借西借。可就是这么两位凡人,面对死亡,他们却义无反顾地走了,东羽想起了一句话:“平凡最伟大。”
十岁的东羽的内心还十分天真,他一直坚信着父母一定会来救走他们。
因为在这么一群孩子中,自己算是最大的那个,所以他平时下意识帮扶着其他的孩子。说也奇怪,明明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可他却异常地冷静和果敢,比同龄的孩子要坚强上太多太多,也许有家里平时贫困生活的影响,他十分懂事,会烧火做饭,打理杂务,十分独立。
两个星期过去了,东羽的父母还没有归来。他一边看着见底的口粮,一边沉思着。这个词用来形容他有些太过深沉,但他的确就在沉思着。他准备出去向大人们呼救,顺便带点食物回来。
一个人去还是有些危险的,他带上了几个年龄大一些的孩子,组成一个小队伍外出求援。临走前,他想了又想,把那串有些锈蚀的钥匙交给一位女孩,她是这群人中为数不多的三位女孩中的一个。东羽对她的印象一直都是缩在角落,低下头,又长又乱的发丝遮住面颊,别人和她说话也爱搭不理,只会用“嗯”去回应。但她也不是那种自愿独立的孩子,夜深时刻,东羽常常透过月光看到她一个人在毯子里害怕地颤抖着,有时甚至还会大哭,不过这也正常。
这一行人中除了东羽,基本上都或多或少哭过几次,开始时无法接受,后来也就习惯了。但她不一样,这是一种无法言表的感觉,东羽冥冥中认为她并不是为了父母而哭,而是为了另一种东西,那个东西他不知道,但绝对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也就是这个东西,支撑她到了现在。
东羽轻笑着,把钥匙放进她的手掌中,说:“给你,等我们回来。”女孩全身颤抖接下了东羽递过来的钥匙。她那乱翘的头发让东羽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她伸出手,撩起了她悬于面前的青丝,一双澄金色的眼眸迷茫而不安,而东羽没去理会,用手一点点地将头发抚顺,用自己随身都携带着的两个三叶草发带,给她梆了一个好看的双马尾。
因为妹妹经常会在各种地方把头发不小心弄乱而吵着要东羽帮她整理好,这个妹妹比起父母更粘东羽,用现在的词来说算得上兄控吧。为了迎合妹妹的任性,他养成了帮女孩子整理发型,随身携带发饰的习惯,就算妹妹一个月前去了上京也还是没有忘。
放下双手,东羽又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坚强地拖着自己因长时间脱水和饥饿的虚弱身体,没有回头,径直走了。
时不待我,他立刻就带着临时小队踩着朝阳,顺着河岸一路东行。在他的背后,一双澄金色眼眸目送着他。
爬出水库,东羽向着河对岸看去,整个人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随行的孩子们也愣住了。
昔日高挺的大厦,环流的公路,密布的街区都已经化作了一片又一片废墟。到处都是堆积成山的碎石,冒着黑烟的火焰以及遍地的尸身。
明明只是隔着一条河,他们这边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般安然无恙,而那边俨然化作了一片人间炼狱。
不敢再多去联想,他控制自己不去在意父母可能的境况。强迫着自己顺着河流东下,河流上浮着遇害者的残躯,东羽不敢去看,却也因那份尸气而恶心干呕,因为长时间空腹,他只能吐出一滩酸液。惊慌害怕的孩子们紧紧跟着他的身影,他们也明白了,外边的世界是有多危险,必须跟紧前面这位和大人们同样可靠的“大哥哥”,尽管他也才只有十岁,也是个孩子。
“哥!”一群孩子中,一位亚麻色头发的大概***岁的孩子忽地大喊一声,所有人几乎立刻停在了原地,东羽也不禁回头察看情况。
那个孩子高声喊叫着,向着对岸跑去,可大家望去,那里却一个人都没有,河上浮着的也不是什么十几岁少年的尸体,所以他究竟在喊着什么?东羽反应过来,一下子朝着那孩子跑去,可已经晚了,他落入了河流之中,溅起一朵水花,东羽想跳水救人,可他想起自己并不会游泳,但管不上那么多,他跳入河流中,冰冷的河水包裹他的全身,肌肉忍不住抽搐,这是要溺水的节奏!他瞪大双眼,不顾自己接下来可能的结局,急切地四处张望,去寻找那个身影。
看到了!东羽发现了不远处浮动的亚麻色头发,心中一喜努力摆弄着身子向那边游去,完全没有留意到河床上浓郁的血腥味。
在游了十几分钟后,他到了那孩子的旁边,下意识地抱住对方的身体,想把对方带离河流。但当他的胳膊搂住空处之时,他呆住了。看了看没有任何受力反感的双臂,鲜血一点点渗进他单簿的衣服,那孩子的脸血肉模糊,如同鬼片中的被啃花脸的死人一般,他的肩膀以下位置不知何时已经没了。
悬于东羽面前的,就是一颗孤零零的头颅。他被吓到了,立马后退一大步,而这个反应也救了他的命,一条大舌头从河床伸来,突破黑暗缠住那个头颅,疾速地拖往下方的尘烟中。
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东羽明白它十分危险,现在必须要跑!他转过身,试图离开这里,但当目光停滞之时,一张黑色的大脸映入眼帘,它有着金色的纯粹竖瞳,体表布满鳞片,长有两具尖锐的龙角,粗壮的四肢,庞大的脊背以及那条布满尖刺,只是看过去便会引人窒息的巨尾。它的口中似乎正在吃着什么东西,对上东羽的目光里充满渴望,那份渴望之深,令人相信即使他下一秒张开大口,直接吞掉东羽也不足为奇。
“龙?”东羽脱口而出眼前存在的名字,可龙在父母的故事中是只存在于幻想的强大生命,根本不可能在现实中出现。可眼前之物的所有特征都与龙完全吻合,即使是那些大人来了,恐怕也只能目瞪口呆地承认它的确是龙。
亡命之徒,无路可逃。东羽停在原地,一动不敢动,那份真实存在的龙威压制着他的意识,就如同一双无形的巨手死死握住他的手脚,不允许他有任何的行动,他是龙盯上的猎物,在享用之前,龙不会允许他逃走。
而他也的确无法逃脱,那份来自灵魂深处的镇压无法违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条龙张开血盆大口,引动着如枪尖锋利的巨齿飞扑而来,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是……要死了吗?东羽一瞬间有些失神,一切来得太快,令他完全没有时间去整理好自己的思绪。他想起生死不明的父母,想起因自己失误而葬送性命的孩子,想起了那个被自己交付钥匙的女孩。
真的要结束了吗?开玩笑的吧!
无边的黑暗向他笼罩而来,但他却找不到任何一丝曙光。
意识落入了深渊之中,无尽下坠,无法上浮。没有痛苦,瞬间就结束了,死亡的感觉十分奇特,明明身死,那份意志却没有消散,停留在这个黑色的空间中。四处张望,周围什么也没有,一片空旷。既没有送他去异世界的女神,也没有什么传他功法的白胡子老爷爷,更别提什么等待解封的武器了。天地间只有空白一片。
“孩子,记住。爸爸妈妈永远爱你!”远处传来虚无缥缈的声音。
此方世界,光辉之下,东羽的意识被无形的巨力强制吸引,不停地腾空,冲破云霄,融入了上方天尽的璀璨。睁开双眼,他仍在河流之中,只是不同的是,这里多了三具尸体,一具男性,一具女性,一具巨龙、他们倒在一起,周围的河床千疮百孔,河流中的血腥味表明着这里惨烈的战争。男性的全身化为焦黑色,但手中的刀仍在闪闪发光,女人的半边身子完全消失,那把巨镰勾住了巨龙的脖颈,巨龙则是尸首分离,当场死亡,东羽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他认出来了,他们是自己的父母,他真没想到,在此等死局下,会是平时不起眼的父母屠龙,救下了他。
看着他们的死相,东羽没有哭,也没有大喊大叫,他的目光冷了下来,余光瞥见父亲手中的直刀,心中杀意大起,几乎下一刻就会忍不住夺出给这条混帐编尸,想象中的龙身血液拂散,血肉暴突,这也令他的这种欲望愈发强烈。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水库的生活把他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了活命,他曾拿铁管敲死了二三十条水蛇,它们中的绝大多数身负剧毒,只要击中便可令人毒发身亡,但东羽挺过来了。他学会了徒手钻木取火,血泡早已凝结成茧,没有他,孩子们不可能吃到热腾腾的食物。钓鱼,叉鱼,采摘野菜什么的他都干过,为了满足二三十张嘴,他每天都在奔波,也与狼群生死搏斗侥幸生还,在野狗的包围下抢走一包包干粮,不知不觉间,他承受了许多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磨难。
慢慢地,他完全从一个单纯的少年,变成了一位猎人。如果他一时兴起的话,真的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这是他最后的温柔。
东羽游回岸边,无视身边因不明原因横尸在地的孩子尸身,于血泊之上就那么站在那里,看着河水之中父母方向,持续了大概有一两个小时。他离开了,继续东下,身后没有人,只剩他形影独只。
拭去不易察觉的泪水,挪动有着磨出血泡的双脚,他就那么漫无目的地前行着。他明白自己不可能对一切抱有期待了,救援什么的,就算有也没有意义了。水库里幸存的人不过五个,算出自己一共只有六个,而那二十多个孩子全在这条路上死去。一位是被龙吃了,而其余的人就不知道了,他也不想了解。
这次出行必定是失败的,但败也要有个限度,他要独自找够食物带回去,人少了,食物需求也轻松了不少,有那么一刻,他真的认为这些孩子真是死了好。
也不知走了多久,连太阳都已经落山,他还是没找到任何一个活人。找不到食物,他只能打捞尸体在他们身上摸索。
他已经不再感到反胃,目光里满是冰冷,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感情,运气不错,他找到了不少几个装满物资的皮包。因为太重,他拖着皮包,步履蹒跚地踏上了归途。路过那些孩子们的尸体,东羽视若无睹,径直从中穿过,毫无反应。明月高升之时,他终于在远处的天界看到了水库的轮廓,也同时隐约听见了好像是直升机的螺旋声,救援部队吗?他放下包袱想跑过去,可终究没有迈出前进的脚步,说他固步自封也好,毕竟现在的他莫名觉得,自己已经不想得救了。
直升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刺眼的白光来回照射着地面。东羽抬起头看了它一眼.佯装不知地松开紧握的双拳,打开皮包的拉链,钻进去,关上。听着直升机渐近又渐远的声音,他的心毫无波澜,他决定了,拒绝被救。
等直升机的声音彻底消失,他拉开拉链喘起气来,看着没有星星的夜空,他想着水库里的各位已经得救了吧。捂住自己血肉模糊的心口,那纵深的可怖伤痕,被龙留下的致命一击,严重伤及心脏。每一次呼吸都是揪心裂肺的苦痛,令他生不如死。
伤口处汩汩地流着鲜血,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四肢正变得无力,意识也渐渐模糊。和上一次一闪而逝的死亡不同,这次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份死亡前的无限苦痛,伤口被冷风刺击着灌入,令他几近休克。
还会有人来救我吗?我会在这个地方走向死亡吗?会是冻死,饿死,失血而死还是失活而死呢?
面对逐渐逼近的死期,他默默闭上了双眼,下次睁眼,是天堂还是地狱?
“呼……终于,找到你了。”一道颤抖着的嘶哑声音响起,东羽没听过这个声音,也不知道是谁。抬起眼皮的那条缝,他看到了那双澄金色的璀璨眼眸。
他终究还是没有死亡的资格。
困意涌上心头,他没有挣扎,就这么昏了过去。意识消失前,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什么抱住了,温暖而轻柔,仿佛可以吹尽他心中的一切黑暗与雾霾。
为什么?他没有说出这句话,也不会去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