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一夜未眠。
硬座车厢里混杂着泡面味、汗味和潮湿的空气,但她几乎闻不到。
她的意识漂浮在某种半麻木的状态中,既不是清醒,也不是睡眠,而是一种悬浮在现实与虚幻之间的奇特体验。
车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熟悉起来。
那些低矮的丘陵,那条蜿蜒的河流,还有远处若隐若现的工厂烟囱。
一切都和两年前她离开时一模一样,仿佛时间在这个小城里停滞不前。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深深掐入手心,带来一丝刺痛。
这痛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她真的要回去了,回到那个她发誓再也不踏足的地方。
列车广播响起:"各位旅客,江城站到了,请下车的旅客准备好您的行李..."林晚深吸一口气,提起那个磨损严重的帆布包。
里面只装了几件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轻得令人不安。
她所有的家当,两年奋斗的成果,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包就能装下。
站台上人群熙攘,小贩的叫卖声、亲友的问候声、行李箱轮子与地面的摩擦声交织在一起。
林晚低着头,随着人流往外走。
她刻意避开那些可能认出她的面孔,尽管她知道这可能性很小。
两年的城市生活己经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她的穿着、她的神态,都己经与这个小镇格格不入。
出站口的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味道——附近小吃摊的油炸味、潮湿的泥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工业排放物的气息。
这就是她记忆中的江城,从未改变。
"小姐,要打车吗?
"一个中年司机凑上前来。
林晚点点头,报出那个地址:"城东区平安街37号。
"说出这个地址时,她的喉咙有些发紧。
司机似乎愣了一下,透过后视镜仔细打量她:"平安街37号?
那不是..."他忽然停住,像是意识到什么,迅速移开目光,"好,马上走。
"车程大约二十分钟。
林晚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每条街道都能唤起一些记忆——那条她曾经上学必经的路,那个母亲偶尔带她去买菜的 ***rket,那个父亲常去的酒铺...越是接近目的地,她的呼吸就越发困难。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最终,出租车在一栋灰白色的三层小楼前停下。
这就是平安街37号,她曾经的家。
楼的外墙有些剥落,几扇窗户的玻璃破裂后用胶带粘着,整体显得比记忆中更加破败凄凉。
"需要我等你吗?
"司机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同情。
林晚摇摇头,付了车费。
她站在路边,看着出租车驶远,感觉自己像是被遗弃在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还在,比两年前更加茂盛了些。
林晚记得小时候经常躲在树上,逃避父亲的怒火。
母亲总会假装找不到她,然后在父亲出门后才轻声呼唤:"晚晚,下来了,安全了。
"她的目光移向二楼那个窗户——那是她曾经的卧室。
窗帘紧闭,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是...晚晚吗?
"一个迟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晚转身,看见邻居王阿姨正站在不远处,手里拎着一袋蔬菜,脸上写满了惊讶和同情。
"王阿姨。
"林晚轻声打招呼,声音干涩。
"天啊,真是你。
"王阿姨快步走近,压低声音,"我们都听说了...太可怕了。
你妈妈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怎么会..."她摇摇头,眼中闪着泪光,"你还好吗?
"林晚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她好吗?
在父母惨死之后,她可能好吗?
"我需要处理一些事情。
"她最终选择了一个中性的回答。
王阿姨点点头:"警察来过了,说等你回来要去分局办手续。
唉,这栋楼里的人都吓坏了,谁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她突然停住,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你需要帮忙的话,随时来找我。
我就在一楼。
""谢谢。
"林晚轻声说,然后转身走向单元门。
楼道里阴暗潮湿,墙上的涂鸦和小广告比记忆中多了不少。
她一步步走上二楼,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201室——她曾经的家门。
门上贴着封条,己经被撕开一半,显然警察己经完成了现场勘查。
林晚从包里掏出钥匙——两年前离家时,她带走了这把钥匙,像是带走了某种与过去的联系,却又从未想过真的会再次使用它。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门开了。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淡淡的消毒水味掩盖不住某种更深层的气味,一种铁锈般的甜腥味,混合着陈旧灰尘的气息。
林晚僵在门口,无法迈出那一步。
客厅映入眼帘。
家具摆放得还算整齐,但地面上有明显的粉笔画出的轮廓,那是警方标记尸体的位置。
两个轮廓,一个大一些,一个小一些。
父亲和母亲。
林晚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她扶着门框,感觉头晕目眩。
冷静,她告诉自己,必须冷静。
但她的大脑拒绝合作,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个角落里,父亲曾经摔碎过一个花瓶,因为母亲做的菜不合他口味;那张沙发上,母亲曾偷偷哭泣,当她以为没人看见;那面墙上,有一处不起眼的污渍,是某次父亲醉酒后扔出的酒杯留下的...每一个细节都在唤醒她努力遗忘的过去。
林晚强迫自己迈进门内。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粉笔轮廓,仿佛害怕惊扰什么。
客厅的窗帘半开着,阳光勉强照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注意到茶几上放着一个半空的玻璃杯,杯沿有干涸的口红印。
那是母亲常用的颜色。
旁边是一本翻到一半的书,书页中间夹着一枚枯黄的叶子作书签。
这一切都如此...日常。
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很快就会回来。
林晚的视线模糊了。
她仿佛看到母亲坐在那张旧扶手椅上,低头看书,偶尔抬手推一下滑落的眼镜。
那是少有的宁静时刻,通常是父亲不在家的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系统地查看每个房间。
警方显然己经搜查过,一些抽屉半开着,物品被翻动过。
但她还是需要自己整理,决定哪些保留,哪些丢弃。
卧室是第一个挑战。
父母的卧室。
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
床铺没有整理,被子凌乱地堆在一旁。
床头柜上放着父亲的药盒和母亲的睡前读物。
衣柜门开着,几件衣服歪斜地挂着,仿佛被人匆忙翻找过。
林晚的注意力被地板上一处深色的污渍吸引。
那污渍己经从棕色变为近乎黑色,渗入木质地板纹理中,无法抹去。
她知道那是什么。
她的胃部一阵翻搅。
画面不受控制地闯入脑海——母亲手持...不,她不能想下去。
快速退出卧室,她几乎是跑向自己的旧房间。
这个空间相对整洁,因为己经两年无人居住。
床上罩着防尘布,书桌上还放着她高中时的课本和笔记。
她坐在床边,手指轻轻抚过熟悉的床单图案。
这是她童年中少有的安全空间,一个可以锁上门躲避外界的地方。
多少夜晚,她蜷缩在这里,听着隔壁房间的争吵声,祈祷一切会停止。
书桌抽屉里塞满了旧物——日记本、照片、朋友间传递的小纸条。
林晚没有勇气翻开这些,只是将它们整齐地放入一个纸箱中。
有些回忆最好永远封存。
回到客厅,她开始整理文件。
警方留下了一个联系方式,要求她找到相关证件办理死亡证明和后续手续。
在抽屉里,她找到了父母的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结婚证上的照片让她怔住了。
那时的父母还很年轻,父亲没有酗酒后的浮肿,母亲眼中还有光彩。
他们肩并肩笑着,看起来像任何一对普通的新婚夫妇。
谁能想到这样的开始会以如此血腥的方式结束?
林晚快速合上结婚证,仿佛被烫到一般。
厨房是她最不愿进入的地方。
但她知道必须面对。
推开门,她立刻注意到缺少的东西——刀具架上是空的。
警方带走了凶器作为证据。
但其他一切都在原位。
母亲的围裙挂在门后,冰箱上贴着购物清单和优惠券,洗碗池里甚至还有一个待洗的杯子...林晚的视线落在冰箱门上的一张照片上。
那是她初中毕业时拍的全家福。
照片上的她勉强笑着,站在父母中间。
父亲的表情严肃,母亲则试图展现快乐,但眼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忧虑。
她从未意识到,那个时候的母亲己经在忍受着什么。
打开冰箱,里面只有一些基本的食物——鸡蛋、蔬菜、牛奶。
看起来如此正常,如此平凡。
谁会想到这样普通的冰箱属于一个即将崩溃的家庭?
在整理厨房抽屉时,她发现了一个药瓶。
那是母亲的安眠药,处方药。
瓶子上标注着"每日一片",但里面几乎己经空了。
药瓶旁边是一本小小的笔记本。
林晚犹豫了一下,还是翻开了笔记本。
里面是母亲的字迹,记录着日常开支、菜谱,还有一些零散的句子:"今天他又发脾气了,摔了东西。
晚晚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药快吃完了,得再去开一些。
睡眠越来越难...""晚晚离家两年了。
希望她在外面安全。
我不敢打电话,怕他知道..."最后一条记录是在事发前三天的:"无法再继续了。
必须做个了断。
"林晚猛地合上笔记本,心脏狂跳。
母亲早就计划好了?
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眩晕。
她扶住厨房柜台,深呼吸试图平静下来。
门外传来敲门声。
"晚晚?
是我,王阿姨。
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林晚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表情,前去开门。
王阿姨端着一盘饺子站在门外:"想着你可能没时间做饭。
你妈妈以前最爱吃我做的饺子了。
"她的眼睛红红的,"多好的一个人啊,怎么就...""谢谢您。
"林晚接过盘子,不知该说什么。
"警方来说什么了吗?
有说是为什么..."王阿姨压低声音,"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吗?
"林晚摇摇头:"我刚刚回来,还没去分局。
""唉,你爸爸他...这几年喝得越来越凶了。
经常听到吵闹声。
我们都劝过你妈妈,但她总是说没事。
"王阿姨叹了口气,"有时候听到动静太大,我们都想报警,但你妈妈求我们别管,说会更糟。
"林晚点点头,这完全符合母亲的性格。
总是忍耐,总是保护,总是把苦往肚子里咽。
"你需要什么帮忙的,尽管说。
"王阿姨拍拍她的肩膀,"这栋楼里的人都为你妈妈难过。
她是个好人。
"送走王阿姨后,林晚看着那盘饺子,突然毫无食欲。
她把盘子放在茶几上,继续整理工作。
在父母卧室的衣柜最底层,她发现了一个旧铁盒。
打开后,里面是一些照片和信件。
最上面是一张婴儿照片——那是她,刚出生不久。
照片背面是母亲的字迹:"晚晚一个月,我的希望。
"林晚的手指颤抖着。
她继续翻看,发现母亲保存了她从小到大的每一张成绩单、每一张奖状,甚至一些幼稚的画作。
所有这些都被仔细收藏着,仿佛是她最珍贵的宝藏。
在盒子底部,有一封信没有装在信封里,而是折叠得整整齐齐。
林晚展开它,认出是母亲的字迹。
信没有日期,也没有称呼,但内容让她屏住了呼吸:"我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
每次他喝完酒,我都害怕今晚会是我们最后一晚。
我试图保护晚晚,但我知道她受到的伤害己经无法弥补。
"昨晚他又发脾气了,因为晚晚两年没有联系家里。
他说要去城里找她,把她带回来。
我害怕极了,不能让他再去伤害她。
"有时候我想,如果只有一个人必须下地狱,那就让我来吧。
只要晚晚能自由地活着,拥有我从未有过的生活。
"或许这是我唯一能给的母爱了。
"信在这里结束。
没有签名,没有日期。
但林晚明白,这就是母亲的遗书。
她没有把它交给任何人,只是藏在这个盒子里,仿佛是对自己决定的确认。
林晚瘫坐在地上,信纸从颤抖的手中滑落。
现在她明白了。
母亲不是为了自己而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她。
父亲威胁要去找她,要把她带回这个地狱,而母亲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来阻止这一切。
这个认知像一把刀刺入她的心脏。
母亲为她而死。
这个温柔、隐忍了一生的女人,最终用最暴烈的方式表达了她最深沉的母爱。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涌出。
不是之前那种麻木的泪,而是滚烫的、带着愧疚和痛苦的泪。
她为什么没有早点回来?
为什么没有看出母亲的绝望?
为什么两年间几乎没有联系?
窗外,天色渐暗。
房间里的阴影越来越长,仿佛要将她吞噬。
林晚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着那个铁盒,允许自己终于 fully 感受这一切——失去父母的痛苦,对母亲牺牲的震惊,对父亲复杂的感情,以及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这个她曾经憎恨又渴望逃离的地方,现在成了她必须面对的最艰难的战场。
而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