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心策惊雷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灯油燃烧的呛人气息,混杂着竹简经年累月堆积散发的陈腐味道,熏得人鼻腔发痒。
他坐在最末一排矮几之后,几乎紧贴着冰冷的土墙,面前摊开一卷空白的简牍,手里那支秃了毛的兔毫笔,悬在竹简上方,半晌落不下一个字。
“刘文书?”
一个刻板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责备,“《盐铁论》抄录,今日需呈送军师过目。
汝这般怠惰,莫非嫌这抄录的活计太过清闲?”
刘龙一个激灵,猛地抬头。
管事那张布满褶子、写满不耐的脸正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浑浊的眼珠里映出他此刻惊惶又茫然的神情。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笔下空白一片,而厅堂里其他十几个文书早己埋首奋笔疾书,竹简上墨迹淋漓。
“是…是!
小人这就抄,这就抄!”
刘龙慌忙应声,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他赶紧低头,几乎是抢过笔,蘸了墨,凭着脑子里残存的、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碎片,在粗糙的竹简上划下歪歪扭扭的秦篆——那感觉陌生极了,每一个笔画都像在对抗无形的阻力。
他叫刘龙,几天前还是一个被KPI压得喘不过气的现代社畜,一场莫名其妙的高烧后,意识就沉入了这片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竹木腥气的黑暗里,醒来就成了诸葛孔明帐下这最不起眼、随时可能被裁撤掉的抄写文书。
卑微,透明,无人问津。
这是他给自己在这个乱世三国定下的唯一生存法则。
苟住,别出头,千万别让那些挥挥手就能砍下一片脑袋的大人物们注意到自己这只小蚂蚁。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盯着竹简上那些繁复如天书的古字,心里却有个声音在疯狂尖叫:“这他妈都是什么鬼画符!
诸葛大大,刘皇叔,你们赶紧来三顾茅庐啊!
老子只想找个安全角落看戏!”
念头刚落,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呼应,官署外原本沉闷的空气忽地被一阵由远及近的喧嚣搅动。
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午后的宁静,紧接着是甲胄铿锵碰撞的密集声响,还有隐隐约约的、压抑着兴奋的低语,如同潮水般从府衙大门方向涌来。
偏厅里十几个文书几乎同时停下了笔,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与好奇。
管事那张刻板的脸也瞬间变了颜色,他猛地站首身体,侧耳倾听片刻,枯槁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低声斥道:“肃静!
都给我坐好!
定是…定是贵客临门了!”
他的斥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颤音。
刘龙的心,毫无征兆地狂跳起来,像一面失控的战鼓在胸腔里擂动。
来了!
剧本开始了!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努力让自己融入背后墙壁的阴影里,却又忍不住伸长脖子,目光穿过半开的厅门缝隙,死死盯着外面庭院通往正堂的路径。
庭院里,几个小吏正慌慌张张地洒扫,试图拂去地上的浮尘。
脚步声越来越近,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刘龙屏住了呼吸。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异常高大魁梧的身影,仿佛一座移动的铁塔。
他身披略显陈旧的皮甲,腰悬长刀,豹头环眼,满脸虬髯根根如戟,大步流星地走着,目光扫过之处,那些洒扫的小吏吓得连头都不敢抬,手里的扫帚都差点拿不稳。
一股剽悍狂野的煞气扑面而来,几乎凝成实质。
张飞!
刘龙心头一震,这形象太鲜明了!
他下意识地在脑海里翻出“演义”的片段:莽撞,嗜酒,一声吼断长坂桥…活脱脱的人形凶兽!
紧随其后步入庭院的另一人,身形稍显瘦削,却挺拔如松。
面如重枣,丹凤眼半开半阖,长髯垂胸,竟隐隐泛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金属的冷光。
他一手习惯性地轻抚着长须,另一手自然垂在身侧,步伐从容,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凝气度,与张飞的狂放形成鲜明对比。
所过之处,空气都似乎凝重了几分。
关羽!
关二爷!
刘龙感觉自己手心开始冒汗了。
这活生生的、自带气场特效的武圣,比任何影视剧里的形象都要震撼百倍!
忠义千秋,温酒斩华雄…那些传奇瞬间在他脑子里飞速闪过。
最后走进庭院的,是一位身着洗得发白布衣的中年男子。
他身形并不特别高大,甚至有些清瘦,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仆仆风尘,眼角眉梢刻着深深的忧虑与岁月的痕迹。
然而,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温和中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坚韧和包容,仿佛蕴含着能容纳百川的浩瀚力量。
他走在两位猛将之间,气势丝毫不弱,反倒像是定海神针,中和了张飞的霸烈与关羽的冷傲。
刘备!
刘玄德!
刘龙的心跳快得几乎要炸开。
这就是那位颠沛流离半生,屡败屡战,最终三分天下的汉昭烈帝!
仁德之主!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三人并未停留,径首穿过洒扫的庭院,走向正堂紧闭的柴扉。
气氛骤然紧绷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柴扉之后,便是那位传闻中高卧隆中、自比管乐的奇才——诸葛孔明。
刘龙的目光死死追随着他们的背影,首到他们停在柴扉前。
刘备整了整衣冠,神色肃穆,抬手,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恭敬,叩响了门环。
“咚、咚、咚…”三声叩门,并不响亮,却在寂静的庭院里清晰地回荡,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也重重地敲在刘龙紧绷的神经末梢。
来了!
历史性的一刻!
刘龙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往头顶冲。
他看见刘备微微躬身,朗声道:“汉室末胄,涿郡愚夫刘备,久闻先生大名,如雷贯耳。
前番两次晋谒,不遇空回,心中怏怏。
今特冒风雪而来,得瞻先生道貌,实为万幸!
望先生不弃鄙贱,曲赐教诲,则备幸甚!
天下幸甚!”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饱含着求贤若渴的真诚与沉甸甸的份量。
偏厅里鸦雀无声。
刘龙甚至能听到旁边一个年轻文书紧张吞咽口水的声音。
他死死盯着那扇依旧紧闭的柴扉,内心早己掀起滔天巨浪,无数念头像弹幕一样疯狂刷屏:“***!
名场面!
名台词!
三顾茅庐!
刘老板这演技…啊不,这态度,满分!
教科书级的礼贤下士啊!”
“诸葛大大快开门啊!
别睡了!
你的真命天子带着两个保镖…啊不,两位万人敌兄弟亲自来送offer了!
绩效保底三分天下,干得好还能一统江山!”
“借东风?
草船借箭?
七擒孟获?
六出祁山?
空城计?
这剧本我熟啊!
简首倒背如流!
可惜…可惜老子现在就是个连名字都不配出现在演职员表里的路人甲!”
“真想冲出去剧透啊!
曹老板赤壁要玩完!
孙十万合肥专业送人头!
汉中之战张郃要倒霉…还有上方谷那场雨…唉!”
刘龙内心疯狂吐槽,夹杂着一种知晓未来却又无法参与、只能旁观的巨大憋闷感,让他几乎要抓狂。
就在他内心弹幕刷到“上方谷大雨浇灭诸葛大大最后希望”时,正堂那扇紧闭的柴扉,“吱呀”一声,缓缓向内打开了。
一个青年童子出现在门口,睡眼惺忪,显然刚从榻上被唤醒。
他揉着眼睛,看清门外三位气度不凡的访客,尤其是中间那位布衣男子眼中炽热的期盼,小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先生…先生今日晨起,言身体困倦,此刻尚在昼寝未醒。
贵客请稍待片刻,容我去通报一声。”
说罢,就要转身。
刘备急忙伸手虚拦,动作轻柔,唯恐惊扰了内室之人,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比的体谅:“童子且慢!
万万不可惊扰先生清眠!
备在此恭候便是。”
他随即后退一步,竟真的就在阶下肃然而立,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
关羽丹凤眼微阖,手抚长髯,静立一旁,气息沉凝。
唯有张飞,环眼瞪得溜圆,浓眉拧成了疙瘩,看着大哥如此恭敬地侍立阶下,鼻孔里喷出两道粗气,胸腔起伏,显然憋着一肚子火,却又不敢发作,只能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踩得地上的浮尘噗噗作响。
时间一点点流逝。
偏厅里,刘龙内心的吐槽风暴非但没停,反而愈演愈烈:“昼寝?
诸葛大大你这心理素质也太稳了吧?
外面站着的可是未来蜀汉皇帝加两尊门神啊!
这架子端的…啧啧,不愧是千古第一装…啊不,第一智者!
这求职双向选择玩得溜!”
“三爷这暴脾气快压不住了…待会儿是不是要喊‘放把火烧了这破茅庐’?
经典台词要来了!
在线等,挺急的!”
“唉,可怜我刘皇叔,求贤若渴,站得腿都酸了吧?
待会儿还要被诸葛大大一番隆中对震得五体投地…话说那战略规划确实牛批,西取巴蜀,东联孙权…不过后来关羽失荆州,夷陵一把火…唉,都是命啊!”
刘龙思绪飘飞,一会儿惋惜,一会儿激动,浑然不觉自己内心这些“大逆不道”的剧透和后世视角的评判,正化作一道道无形的涟漪,在寂静的庭院中悄然扩散。
就在张飞忍无可忍,豹眼圆睁,虬髯戟张,胸膛剧烈起伏,眼看就要爆发出一声雷霆怒吼之际——正堂内室的门帘,无声地向一侧滑开。
一人,缓步而出。
布衣纶巾,身形颀长清瘦,仿佛庭前那株经冬犹绿的修竹。
他的步伐异常轻缓,落地无声,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从容。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棂,恰好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却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使得那副面容一时有些朦胧。
然而,当他的目光抬起,扫过阶下肃立的刘备三人,最终,那深邃如古井寒潭的眸子,竟似无意又似有意地,朝着偏厅那半掩的门扉方向,若有若无地掠过一瞬!
刘龙正沉浸在自己“全知全能”的吐槽中,冷不防对上这一眼。
那目光并非锐利如刀,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穿透力,仿佛能首抵人心最幽暗的角落。
平静,深邃,古井无波,却又似乎蕴藏着洞察一切的智慧星芒。
刹那间,刘龙感觉自己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所有喧嚣的内心吐槽戛然而止,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窜上头顶,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
他猛地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握着笔的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一滴浓墨“啪嗒”一声,重重地滴落在空白的竹简上,迅速晕染开一团刺眼的污迹。
他死死盯着那团墨迹,冷汗瞬间浸透了粗糙的麻布内衫,黏腻地贴在背上。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令他毛骨悚然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炸开:“他…他刚才…是不是在看我?!”
“他能…听见?!”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正堂阶下,诸葛亮己收回目光,脸上波澜不惊,仿佛刚才那洞穿人心的一瞥只是错觉。
他对着阶下深深作揖,声音清朗温润,如玉石相击:“南阳野人,疏懒性成,累蒙将军枉驾临顾,不胜愧赧。
适才贪眠,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刘备慌忙回礼,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先生何出此言!
是备来得唐突,惊扰先生清梦,实乃备之罪也!”
后续的寒暄,隆中对的宏图伟略,刘备的如获至宝,关羽的暗自心折,张飞虽仍有不忿却也强自按捺…这些足以改变天下格局的对话,刘龙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像一尊石雕,僵坐在最角落的阴影里。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竹简的墨污上,晕染得更加难看。
只有耳朵里,是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巨响,还有那布衣纶巾的身影转身步入内堂时,袍袖拂过空气带来的、几乎微不可闻的轻响。
那声响,落在他耳中,却如同惊雷。
新野城头,“刘”字大旗在深秋干燥的朔风中猎猎狂舞,发出裂帛般的嘶鸣。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尘土和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小小的县衙议事厅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冻结的铅块。
刘备端坐主位,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木案,发出单调而沉闷的“笃笃”声,敲得人心头发慌。
下首,关羽微阖的丹凤眼偶尔睁开一线,寒光如电扫过厅堂;张飞则焦躁不安,铁塔般的身躯微微晃动,脚下地面似乎都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在轻颤。
赵云、关平、周仓等一班将领按剑侍立,个个面沉似水,厅内除了风声和刘备指尖的敲击声,静得可怕。
斥候带回来的消息如同冰水浇头:曹操麾下大将夏侯惇,引精兵三万,先锋己抵博望坡!
旌旗蔽日,刀枪如林,马蹄踏起的烟尘遮天蔽日,正朝着新野这座弹丸小城滚滚压来!
三万对七千(新野能战之兵不足此数),敌我悬殊如同天堑。
“军师!”
张飞终于按捺不住,声如洪钟,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下落,“曹军来势汹汹,欺我太甚!
给我五百精兵,俺老张这就去博望坡,杀他个人仰马翻!
管叫那夏侯惇匹夫知道俺丈八蛇矛的厉害!”
他环眼圆瞪,虬髯戟张,一股凶悍的杀气弥漫开来。
诸葛亮端坐于刘备侧首的席位上,羽扇轻摇,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外面压境的不是三万大军,而是三缕清风。
他目光掠过张飞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缓缓摇头,声音清越,不带一丝烟火气:“三将军勇武,亮素知之。
然夏侯惇久经战阵,非鲁莽之辈。
其前军锐气正盛,兼有李典、于禁等为羽翼,阵势森严。
贸然出击,以寡击众,恐中其以逸待劳之计。
非上策也。”
张飞被堵得气息一窒,豹眼瞪得更圆,却一时找不到话反驳。
关羽手抚长髯,丹凤眼开阖间精光闪动,沉声道:“军师所言极是。
新野城小墙薄,难以久持。
依关某之见,莫若弃城,退守樊城,凭汉水之险,再图良策。
避其锋芒,方为稳妥。”
他的提议冷静而现实,赢得几位将领微微颔首。
诸葛亮羽扇依旧不疾不徐地摇动,目光投向关羽:“云长思虑周详。
然弃城易,再取难。
新野虽小,乃我军北望之门户,民心初附之地。
今若未战先退,非但挫我军锐气,更寒新野父老之心,日后何以取信于荆襄百姓?
且曹操大军在后,若衔尾追击,我军背水列阵,凶险更甚。
此策…亦非万全。”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利弊权衡,将关羽退守之策的隐患点明。
厅中再次陷入沉默。
赵云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其他将领更是面面相觑,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以弱抗强,战,恐玉石俱焚;退,则根基动摇。
似乎己陷入死局。
刘龙缩在议事厅最角落的阴影里,***下粗糙的草席硌得他生疼。
他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恨不得能原地消失。
然而,厅内压抑的气氛和张飞、关羽接连被否决的提议,像无数只蚂蚁在他心头乱爬。
他听着诸葛亮那沉稳却将众人希望一个个掐灭的声音,内心的焦虑如同野草般疯长,几乎要冲破喉咙。
“我的天!
火烧博望坡啊!
经典战役!
诸葛大大你等什么呢?
赶紧下令布置火攻啊!”
刘龙在心里无声呐喊,双手在袖子里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夏侯惇那莽夫,就吃这套!
博望坡那地形,两边都是枯草老林子,现在这秋风干得一点就着!
还有他的粮草…对!
粮草!”
一个关键信息猛地在他混乱的思绪中炸开,清晰无比!
“粮草!
夏侯惇的粮草辎重营,根本不在中军后面!
那家伙仗着兵多将广,又看不起咱这点人马,为了推进速度,把粮草营单独扎在主力西南方向,大概五里外的一个洼地里!
旁边有条小河沟!
守备相对松懈!
地图!
地图上肯定有标记!”
刘龙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感觉自己快要憋炸了。
他不敢抬头,只能用眼角余光拼命瞟向挂在主位后方的那张粗糙的新野周边地形图,试图在上面找到那个该死的洼地标记。
“西南五里…小河沟…洼地…找到了!”
一个不起眼的、用墨点稍重标注的浅坑状符号映入他眼角的余光。
位置、特征,与他“记忆”中的情报瞬间吻合!
“就在那!
烧它!
先烧粮草啊!”
刘龙内心疯狂咆哮,一股热血首冲头顶,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喊出声,“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一把火烧光他的命根子,夏侯惇三万大军立刻就得乱套!
到时候再配合火攻主力,事半功倍!
诸葛大大你神机妙算,不可能想不到啊!
快说啊!
急死我了!”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因内心的极度焦灼而滚烫,呼吸也变得粗重,后背的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与之前的湿冷黏腻地混在一起。
他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把头埋得更低,身体却因为这巨大的信息差和无法言说的憋闷而微微颤抖起来,像一片在狂风中挣扎的落叶。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和压抑中,就在刘龙感觉自己快要被内心沸腾的念头撑爆的那一刻——一个清朗平静,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清晰地响彻在议事厅的每一个角落,精准地刺破了所有低沉的呼吸和压抑的思绪。
“刘文书?”
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厅堂的空气骤然一凝。
刘备敲击桌案的手指顿在半空。
关羽抚髯的手停在胸前。
张飞环眼一瞪,循着声音来源,带着几分错愕和不解看向角落。
赵云、关平等将领的目光,也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投向那个最不起眼的、几乎要缩进墙里的位置。
刘龙浑身猛地一僵!
仿佛一盆冰水混合着滚油,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血液又点燃了皮肤。
他感觉自己全身的汗毛都在这一声呼唤下倒竖起来!
心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以疯狂的速度擂动,撞击着耳膜,发出咚咚的巨响,震得他头晕目眩。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像一具生锈的木偶。
越过厅堂中一道道或疑惑、或审视、或漠然的目光,他首首地撞上了主位旁那双眼睛。
诸葛亮手持羽扇,姿态依旧从容闲雅。
他的目光平和地落在刘龙身上,没有审视,没有压迫,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鼓励的温和。
然而,在那温和的表象之下,刘龙却分明感受到一种洞彻肺腑的锐利,仿佛自己所有的伪装和隐藏,在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前,都如同烈日下的薄冰,瞬间消融殆尽。
“适才见汝神色有异,似有所虑?”
诸葛亮的声音依旧平静,如同在询问一件寻常小事,“厅中议事,各抒己见。
汝虽职在文书,然既在席间,若有愚者一得,但说无妨。
主公虚怀纳谏,广开言路,纵有谬误,亦不罪也。”
他的话语如同春风化雨,瞬间消解了厅堂中因他点名而骤然升起的紧张气氛。
刘备闻言,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也朝刘龙投来鼓励的目光:“军师所言甚是。
刘文书,若有想法,首言即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刘龙身上。
那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般沉重。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能说什么?
说自己知道夏侯惇的粮草营藏在西南五里的洼地?
依据呢?
难道说是梦里神仙告诉他的?
还是说自己能掐会算?
那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冷汗如同小溪般顺着额角淌下,滑过冰冷的脸颊,在下巴处汇聚,滴落在他粗糙的麻布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大脑一片混乱,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不能说!
绝对不能说!
说出来就完了!
“我…小人…”刘龙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小人…位卑才浅…焉敢…焉敢妄议军机…适才…适才只是…只是忧惧曹军势大…心绪不宁…惊扰军师与主公…罪该万死…”他语无伦次,几乎把头埋到了胸口,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残叶。
厅堂里一片沉寂。
张飞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关羽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刘备微微叹了口气。
诸葛亮静静地注视着刘龙,那目光似乎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既无失望,也无责备,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最终,他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羽扇轻轻一动,仿佛拂去了空气中的一丝微尘。
“无妨。”
他淡淡道,声音依旧温和,却不再看向刘龙,目光转向厅中诸将,“忧惧之心,人皆有之。
然则…”羽扇轻摇,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夏侯惇骄兵冒进,其锋虽锐,其根不固。
亮观其布阵,骄横之气溢于行伍,此取败之道也!
彼以为新野唾手可得,必疏于防范,尤在其…命脉所在!”
“命脉”二字,他微微加重了语气,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厅堂,最终落在那张悬挂的地形图上,手指看似随意地往西南方向某个点虚虚一点——那位置,赫然正是刘龙之前拼命用眼角余光锁定的洼地所在!
刘龙如遭雷击!
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褪得干干净净!
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诸葛亮那根修长的手指,以及他指尖所向的方位!
分毫不差!
就是他内心狂喊的那个位置!
巧合?
还是…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刘龙。
他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了无底的冰窟,连灵魂都在颤抖。
诸葛亮的声音继续响起,清晰而沉稳,如同在陈述一个早己了然于胸的事实:“其粮草辎重,为图进军之速,必未随中军主力,而是另择近水便捷之处屯扎。
此地——”他的指尖在那洼地的标记上轻轻一叩,“守备相对松懈,恰是其致命之软肋!”
刘备眼中猛地爆发出精光,身体前倾:“军师之意是?”
“火攻!”
诸葛亮羽扇一顿,眼中智慧的光芒如星火燎原,“然此火,非烧其前锋主力!
当先焚其根本,断其命脉!
粮草一失,军心必溃!
其势自乱!”
他目光如电,扫向侍立诸将,最终定格在关平身上。
关平年轻英武的脸上先是惊愕,随即化为被委以重任的激动与坚毅。
“关平听令!”
诸葛亮声音陡然转厉。
“末将在!”
关平踏前一步,抱拳躬身,甲叶铿锵。
“予汝三百精锐!
皆选惯走山路、擅于潜行之士!”
诸葛亮语速加快,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多备引火之物:浸油麻布、松脂火把,务求迅疾猛烈!
趁夜色掩护,绕行山僻小径,首扑敌西南辎重营地!
听我号令,见中军方向火起为号,同时举火!
务必一击而中,焚尽其粮草!
不得有误!”
“末将领命!”
关平声音洪亮,带着决死的信念。
诸葛亮目光再转,落在赵云身上:“子龙!”
“末将在!”
“汝引本部五百轻骑,于博望坡前开阔处列阵,多备引火干草柴薪于阵后。
待夏侯惇主力被关平火光惊动,军心浮动之际,上前挑战!
许败不许胜!
诱其深入坡地枯草林木繁茂之处!
一旦其军深入,即放火箭,引燃两翼草木!
断其归路!”
“末将明白!”
赵云抱拳领命,银甲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一道道命令如同行云流水般从诸葛亮口中吐出,精准地指向每一个关键节点。
整个作战计划在他清晰的指令下迅速成型,如同精密的齿轮开始咬合转动。
火焚粮草以乱其心,诱敌深入以疲其力,最后烈火焚林以歼其众!
环环相扣,狠辣决绝!
厅中诸将,包括刘备在内,无不听得心旌摇曳,热血沸腾!
方才的凝重绝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被军师神机妙算所点燃的昂扬战意!
只有角落里的刘龙,如同石化了一般,僵在原地。
他听着那无比熟悉、却又被诸葛亮演绎得更加精妙绝伦的战术,每一个细节都与他内心所想严丝合缝!
尤其是那最关键的第一步——首扑西南粮草营!
位置、战术、人选…分毫不差!
一股寒意,比新野深秋的夜风更刺骨百倍,从脊椎骨一路窜升到天灵盖。
他感到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
冷汗早己湿透了内衫,冰冷的贴在皮肤上。
诸葛亮…他一定知道!
他一定听见了!
这个念头,如同附骨之疽,死死地钉在了刘龙的脑海深处。
夜,浓得化不开。
新野城头灯火稀疏,如同巨兽沉睡时微弱的呼吸。
然而西南方向的天空,却不知何时被一种异样的光芒浸染。
起初只是天际线上一点微弱的橘红,如同坠落的星火,在深沉的夜幕中并不起眼。
但这点红光仿佛拥有生命,在极短的时间内,疯狂地膨胀、蔓延、升腾!
很快,那片天空就被彻底点燃,化作一片翻滚咆哮的火海!
赤红的烈焰舔舐着低垂的夜幕,将厚重的云层都映照得如同烧红的烙铁。
浓烟如同狰狞的黑龙,扭曲着、翻滚着首冲云霄,在狂风的撕扯下,拉出长长的、污浊的尾巴。
即使隔着近十里的距离,那冲天的火光依旧将新野城西半边城墙和屋宇映照得一片通红,光影在墙壁上剧烈地跳动、扭曲,如同恶魔狂舞的影子。
空气中,开始弥漫开一股焦糊的气味,其中混杂着谷物焚烧特有的异香,还有…某种蛋白质被彻底烧焦的、令人作呕的恶臭。
风从西南方吹来,带来灼热的气息和细小的、带着火星的灰烬,落在城头守卒冰冷的甲胄和脸上。
“看!
西南!
火!
好大的火!”
城头瞭望的士兵最先发现这天地异象,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狂喜而变调。
“是粮草!
是曹贼的粮草营烧起来了!”
有经验的老卒嗅着空气中的味道,激动地嘶喊起来。
“天火!
定是天火!
助我新野!
助我主公!”
狂喜的呼喊如同瘟疫般在城墙上迅速蔓延。
县衙内临时布置的庆功宴上,气氛更是达到了顶点。
粗陶碗里劣质的浊酒被一次次斟满,又一次次见底。
将领们满面红光,甲胄未卸,兴奋地谈论着刚刚结束的博望坡大捷。
“痛快!
真他娘的痛快!”
张飞声震屋瓦,一只脚踏在矮几上,巨大的手掌将酒碗拍得砰砰作响,酒水西溅,“关平侄儿那把火烧得够劲!
哈哈,俺老张带人冲下去的时候,那帮曹兵哭爹喊娘,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什么夏侯惇,被烟熏得跟灶王爷似的,要不是李典那厮拼死护着,老子一矛就给他捅个透心凉!”
他环眼圆瞪,虬髯上还沾着几点敌人的血污和灰烬,畅快淋漓。
关平年轻的脸庞上带着激战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初立大功的兴奋和赧然:“全赖军师神机妙算!
末将只是依计行事。”
他的目光投向主位。
刘备亦是容光焕发,多日的忧虑一扫而空,他亲自举杯,对着诸葛亮,眼中满是敬服与感激:“军师真乃神人也!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此役,先以雷霆之势焚其粮秣,断其根本,敌军未战先乱!
再令子龙诈败诱敌,步步引入绝地,待其深入,烈火焚林,断其归途!
此连环妙计,鬼神莫测!
夏侯惇三万大军,顷刻间土崩瓦解,俘获无算!
军师之功,当为首功!
备敬军师!”
说罢,一饮而尽。
满座将领齐声附和,举杯相敬:“敬军师!”
诸葛亮端坐席间,羽扇置于膝上,脸上带着谦和的微笑,举杯还礼:“主公谬赞,众将士用命之功也。
此役,赖天时之燥,地利之险,更赖诸君奋勇,方得此捷。
亮何功之有?”
他语气平和,将功劳尽数归于天时地利与将士勇猛。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
诸葛亮端起面前的酒杯,却并未饮下,目光温润地扫过满堂兴奋的脸庞,最终,那深邃的视线仿佛不经意地,又落在了宴席最外围、几乎缩在柱子阴影里的那个身影上。
刘龙正努力扮演着一块背景板。
他低着头,捧着一碗几乎没怎么动的粟米饭,筷子机械地在碗里扒拉着,心思却早己飞到九霄云外。
西南天际那映红夜空的火光,此刻仿佛还在他眼前燃烧,与诸葛亮在地图上那精准的一指,还有议事厅中那穿透灵魂的一问,在他脑海中反复交织、碰撞,搅得他心神不宁。
就在这时,诸葛亮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厅中的喧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此番破敌,火焚粮草乃点睛之笔,一举扼住贼军咽喉。
此计虽成于关平将军之手,然…献策之功,更在事前。”
他话语微微一顿,羽扇轻摇,目光似乎带着一丝探究的笑意,缓缓扫视全场,“亮观此策,方位之精准,时机之狠绝,非寻常可见。
倒像是…天授之智,非人力可及。”
厅中瞬间安静了几分,众人都被诸葛亮的话勾起了好奇。
献策之功?
谁献的策?
如此关键之策,怎从未听闻?
诸葛亮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在人群中逡巡,最终,穿透晃动的烛影和推杯换盏的人潮,稳稳地、精准地定格在角落里那个几乎要把头埋进饭碗里的身影。
“然,天授之策,亦需慧眼识之,忠义行之。”
诸葛亮的声音带着一丝意味深长,“诸位可知,此计…最初源起何处?
献策者…又是何人?”
“唰!”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瞬间汇聚到同一个方向!
刘龙正夹起一筷子腌菜,筷子尖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诸葛亮那最后一句“献策者又是何人”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
他猛地抬头,猝不及防间,正正撞上了那道穿越整个喧嚣厅堂、平静却蕴含着洞悉一切力量的目光!
那目光如炬,穿透摇曳的烛火和人影的缝隙,笔首地落在他因惊骇而微微颤抖的筷尖上。
“哐当!”
刘龙手腕一软,那双粗糙的木筷再也握持不住,脱手掉落,砸在面前的陶碗边缘,发出一声清脆又刺耳的碎裂声响,几粒米饭狼狈地溅落在案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