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步都深陷在齐膝的积雪里,背上那冰冷僵硬的重量,像一座山,压得他脊椎都要断裂。
风雪依旧肆虐,抽打在脸上,和着滚烫又瞬间冰冷的泪水,刺骨地疼。
他咬碎了牙关,口腔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向那个再也不会升起炊烟的家。
破败的柴门在风雪中无助地晃动。
陆沉将父亲轻轻放在冰冷的土炕上,用家里唯一还算干净的破布,蘸着融化的雪水,一点点擦拭父亲脸上的血污和泥土。
动作笨拙而轻柔,仿佛怕惊醒沉睡的人。
那双曾经充满慈爱和力量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再也不会睁开看他一眼。
他沉默地劈开家里仅存的几块柴火,点燃了冰冷的灶膛。
火光跳跃,映着他麻木的脸和那双燃烧着死寂火焰的眼睛。
他找出一把豁了口的旧柴刀,在院子里那棵半枯的老槐树下,一下一下地刨着冻得比石头还硬的土。
虎口震裂,鲜血染红了木柄,他浑然不觉。
一个浅浅的土坑,就是父亲最后的归宿。
没有棺木,没有祭品,只有呼啸的风雪为他送行。
陆沉将父亲抱进坑里,用颤抖的手,一捧一捧地将冰冷的冻土覆盖上去。
当最后一捧土掩埋了那张熟悉的脸庞,陆沉再也支撑不住,双膝重重砸在雪地里,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土,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呜咽如同濒死野兽的悲鸣,在空旷死寂的山野间低低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呜咽声渐歇。
陆沉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只剩下冰冷的、凝固的仇恨。
他踉跄着回到老林坡,找到了那块深深嵌入冻土的金属碎片。
冰冷的触感再次传来,他死死攥住,仿佛抓住了唯一的、通向复仇深渊的绳索。
碎片边缘的锋利再次割破他尚未愈合的手掌,鲜血滴滴答答落下,渗入泥土。
他回到家中,翻遍了所有角落,找出父亲留下的几张风干的兽皮,一小袋粗盐,还有那把豁口的柴刀。
他扯下身上那件沾满父亲血迹的破皮袄,紧紧裹住兽皮、盐袋和那块冰冷的碎片,又找了根结实的草绳,将柴刀牢牢绑在背上。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风雪瞬间将他吞没。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间低矮破败、承载了他所有温暖和痛苦的茅屋,眼神中没有丝毫留恋,只有决绝。
风雪扑面,前路茫茫。
陆沉不知道仙师在哪里,只知道他们一定在更大的地方,在那些传说中仙气缭绕的仙山福地。
他要走出去,走出这片困了他十七年的大山,走到能接触到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的地方。
他踏上了向南的山路。
那是他听老猎人偶尔提起过的方向,据说翻过九座大山,趟过三条大河,就能到达一个叫“黑石镇”的地方,那里偶尔会有仙师的踪迹。
山路崎岖,积雪深厚。
陆沉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
寒冷像无数细密的针,无孔不入地刺入他的骨髓。
脚上的破草鞋早己被雪水浸透,冻得麻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饥饿如同附骨之疽,那点粗盐根本填不饱肚子,只能靠挖开积雪,寻找一些枯草根或者冻僵的虫子勉强果腹。
苦涩、腥膻的味道在口中弥漫,胃里火烧火燎。
夜晚是最难熬的。
他必须找到一个避风的石缝或者树洞,蜷缩成一团,裹紧那几块冰冷的兽皮。
寒风如同鬼魅般钻进每一个缝隙,带走他身上仅存的热量。
他冻得牙齿咯咯作响,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意识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挣扎。
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会被冻僵在这荒山野岭,成为雪地里一具无人知晓的骸骨。
支撑他活下去的,只有怀里的那块冰冷碎片,和胸膛里那团燃烧的、名为仇恨的火焰。
每一次濒临绝境,他都会死死攥住那块碎片,感受着它冰冷的锋锐刺破掌心的痛楚。
这痛楚提醒着他父亲冰冷的尸体,提醒着那灰暗天空中漠然的声音,提醒着他立下的血誓!
“不能死…不能死在这里…”他咬破自己的嘴唇,用血腥味***着麻木的神经,“爹的仇还没报…我要找到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靠着这股近乎偏执的意念,他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冰冷的夜晚。
他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在风雪中顽强地穿行。
渴了,抓一把雪塞进嘴里;饿了,用柴刀剥开冻死的动物尸体,茹毛饮血。
风雪在他脸上刻下粗糙的痕迹,眼神却越来越亮,那是一种被仇恨和苦难淬炼过的、近乎野兽般的凶光。
他遭遇过饥饿的狼群。
几头瘦骨嶙峋的灰狼,绿油油的眼睛在风雪中闪烁着贪婪的光。
陆沉没有退缩,他拔出背上的柴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比狼嚎更加凶戾。
他挥舞着柴刀,状若疯魔,用不要命的打法,硬生生砍翻了两头扑上来的饿狼,滚烫的狼血喷溅了他一脸一身,也暂时吓退了剩下的狼群。
他喘息着,撕下狼腿上还温热的肉,大口咀嚼,任由腥臊的血水顺着嘴角流下,眼中只有生存的冰冷。
他还差点跌下万丈冰渊。
一次在翻越一座陡峭的山脊时,脚下的积雪突然崩塌。
他反应极快,猛地将柴刀狠狠插入旁边的冰壁,整个人悬在半空,脚下是深不见底、寒风呼啸的深渊。
锋利的冰棱割破了他的手臂,鲜血顺着刀刃流下,在冰壁上冻结成一条暗红的细线。
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把自己拉上去。
当终于爬回安全的雪地时,他瘫倒在地,剧烈喘息,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中的恨意却更加凝实。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少天,翻过了几座山。
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寒冷依旧刺骨。
陆沉的兽皮早己破烂不堪,身上布满了冻疮和伤口,头发纠结,脸上满是污垢和血痂,只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执拗的光。
这一天,他终于爬上了一座光秃秃的山梁。
筋疲力尽的他,拄着柴刀,大口喘息着。
当他抬起头,望向山梁的另一侧时,浑浊疲惫的瞳孔骤然收缩!
风雪虽未停歇,但视野开阔了许多。
山梁之下,不再是连绵无尽的莽莽群山。
一条宽阔的、被坚冰覆盖的大河,如同一条僵死的巨蟒,蜿蜒在灰白的大地上。
而在大河的南岸,极目远眺之处,一片模糊的黑影匍匐在苍茫的天地之间。
那是一片低矮、密集的轮廓,像一堆随意堆砌的顽石。
没有想象中的仙气缭绕,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的灰黑。
袅袅的、带着浓重煤烟气息的灰白色烟雾,从那些轮廓中升起,被凛冽的寒风撕扯、拉长,显得污浊而压抑。
隐约还能看到一些如同蝼蚁般细小的黑点在移动。
是镇子!
是人口聚集的地方!
黑石镇!
陆沉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开始狂跳,不是因为喜悦,而是一种混杂着紧张、渴望和更深刻仇恨的悸动。
那里,会有仙师的踪迹吗?
那里,会是通往复仇之路的起点吗?
他死死盯着那片灰黑的轮廓,攥着柴刀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冰冷的金属碎片紧贴着他的胸口,隔着破烂的衣物,似乎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
陆沉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低头。
是错觉吗?
在这冰天雪地里,冻得几乎麻木的身体,对温度格外敏感。
他迟疑地将手伸进怀里,触碰到那块冰冷的碎片。
冰冷依旧,坚硬依旧。
但那丝极其微弱、若有似无的温热感,却真实地存在着,像一颗在寒冰深处刚刚开始搏动的、微弱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