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热带特有的湿热空气,浸透了帝都海利哥。
街道上人声鼎沸,比往年此时更加喧嚣。
冒险者工会正式挂牌成立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荡起前所未有的巨大涟漪。
而布利提亚王国也紧随其后,宣布开放其边境港口普拉西纳,允许持有帝国工会凭证的冒险者自由通行。
沉寂了十年的帝国心脏,仿佛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一种混杂着怀旧与野心的亢奋情绪在国民间蔓延。
酒馆里高谈阔论,武器店人满为患,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着未知的财富与失落的荣耀。
自十年前北境冻土在风雪与战火中沦陷,布利提亚宣布独立,割裂了帝国的版图以来,这是利伯提亚第一次,重新嗅到了“超级强国”那久违的、令人眩晕的气息。
在这片灼热与喧嚣之中,一个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他穿着一身厚重的黑色兜帽长袍,材质特殊,细看之下仿佛由无数片深沉的鸦羽织就,行走间流光溢彩。
这身装扮在仲夏的海利哥街头,无异于自虐。
汗水浸湿了兜帽下的额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但他只是埋头,步履匆匆,像一道不祥的暗影划过明晃晃的日光大道。
周围的帝都人穿着轻薄的亚麻或丝绸,投来的目光混杂着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难得回来一次……一个念头在他沉寂的心湖中悄然浮起,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软弱。
也许……应该去看望一下哥哥。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昔日恢弘气派的伯霍慈因大公府邸。
几名工人正手忙脚乱地拆卸着象征大公家族荣耀的飞鹰徽记,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崭新、却与这古老宅邸气质迥异的巨大牌匾,上面刻着冒险者之家的通用语。
“冒险者……”兜帽下,青年薄唇微动,无声地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涌上心头。
抛弃安稳的生活,投身于未知的危险与漂泊?
他无法理解。
对他而言,那种“平凡”的生活,早己是遥不可及的、带着温暖光晕的幻梦。
“喂!”
一声清脆的呵斥自身后响起,带着熟悉的娇憨,“工会还没正式开放,外人禁止入内!
你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想干什么?”
青年兜帽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站在几步开外的,是王女莉莉安娜。
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裤装,身姿挺拔,腰间佩着一柄装饰华丽的细剑。
那双灰绿的眼眸,此刻正警惕的紧盯着面前的鸦羽兜帽。
青年微微垂下头,让兜帽的阴影更深地笼罩住自己的上半张脸。
自己的变化这么大……她应该认不出吧。
他刻意压低了嗓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抱歉。
我只是……很久没回帝都了。
这里……”他微微抬起手,指向那正在悬挂的牌匾和忙碌的工匠,“不该是伯霍慈因大公府吗?”
“大公?”
莉莉安娜秀气的眉毛微微一挑,绿眸中的审视并未放松,反而因他提及的这个称谓而加深了几分。
她向前踏了一步,目光如同实质般在他身上逡巡,最终定格在他无意间从兜帽阴影下露出的、线条清晰的下颌和那双眼睛上。
那双晴空般的蓝眼睛。
“伯霍慈因大公过世己经很久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毕竟,她从小便不喜欢这位外公,“怎么?”
她微微歪了歪头,金发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你是伯霍慈因家的?
我似乎从未见过你。”
“我……我当然不是。
只是关系很远很远的旁支……原来如此。”
她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追问。
“这里现在是冒险者工会的总部。
旧址翻新,招募在即。
无事的话,快请回吧。”
青年如蒙大赦,立刻转身,没有丝毫停留,鸦羽般的黑袍在热风中划出一道沉默的轨迹,迅速消失在街角。
确认脱离了王女的视线范围,他闪身拐进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
伸手划出玄奥的轨迹,随后空气便如被风吹动过的水面一般,在青年周围荡漾起一圈涟漪,接着扭曲、折叠。
看着自己身体消失,青年满意的点了点头。
这样,应该就可以进去了。
府邸内部的变化,比外观更甚——临时搭建的工棚占据了部分庭院,堆放着木料和工具。
通往主宅的道路被拓宽,铺上了新的碎石,显然是为了方便日后络绎不绝的冒险者进出。
青年如同流动的影子,在光学魔术的庇护下,无声地掠过这些陌生的景象。
他的目标明确,绕过主宅喧闹的前庭,循着一条几乎被疯长的野草淹没的小径,走向府邸深处。
路径的尽头,豁然开朗。
一片宽阔的池塘展现在眼前。
这里曾是府邸中最宁静清幽的所在,它属于大公的独女,后来又继承给了她的儿子。
池水不再是记忆中的澄澈。
浓稠的、令人窒息的墨绿色藻类如同厚厚的毯子,覆盖了整个水面,在烈日下蒸腾出令人作呕的腥腐气息。
本该是莲叶接天、荷花映日的最盛季节,池中却只有零星几片萎黄卷曲的残荷,可怜巴巴地漂浮在污浊的绿藻之上。
本以为……这次回来,是是物是人非。
却没想就连你最喜欢的花,也因无人照料而凋零。
青年沉默良久,无形的身影缓缓在池塘边蹲下。
他伸出苍白的手,无视那粘稠污浊的池水,剥开离岸最近的莲花花托,从里面取出了几颗尚未完全成熟的青白莲子。
“我本来……是想彻底忘记你的,利西特。”
他对着那污浊的池塘,对着那死寂的残荷,低声自语,声音很轻,“不过……”他顿了顿,握紧了掌心的莲子,“那样的话,你就太惨了。”
“我们之间……果然很难两清呢……”他对着满池的死水,露出惨然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