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东屋里,炉火明明烧得通红,却驱不散那股盘踞不去的、源自骨髓的阴冷。
八岁的郑阳蜷缩在滚烫的土炕最里侧,身上压着两床厚棉被,小脸却依旧苍白如纸,嘴唇透着不祥的青紫色。
他呼吸微弱急促,眼皮下眼珠剧烈地转动,仿佛在噩梦中与无形的千军万马搏斗。
郑建国和王秀芬守在炕边,如同两尊被绝望冻僵的雕塑。
儿子的高烧在昨夜后半夜诡异地退了,但随之而来的,是更让他们肝胆俱裂的景象——郑阳的体温在急剧下降,手脚冰凉刺骨,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皮肤下甚至隐隐透出一种死气的灰败!
更可怕的是,屋子里那种“拥挤”的感觉达到了顶点。
明明只有他们三人,却仿佛有无数道冰冷、贪婪的目光从西面八方每一个角落投射过来,死死钉在郑阳身上。
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带着浓重的土腥和腐朽气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偶尔,王秀芬似乎能听到墙壁里、房梁上传来指甲刮擦的“悉索”声,还有断断续续、充满怨毒的低语,如同毒蛇吐信,钻进她的耳朵,啃噬着她的神经。
郑建国这个铁打的汉子,握着儿子冰冷小手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超乎理解、令人窒息的恶意。
“建国……阳阳他……他是不是……” 王秀芬的声音破碎不堪,巨大的恐惧让她连那个字都不敢说出口。
她看着儿子越来越弱的生机,感觉自己的心也被那片冰冷的死寂一点点吞噬。
就在郑建国双目赤红,几乎要被这无声的恐怖逼疯,准备不顾一切抱起儿子冲向医院时,一阵急促得几乎要捶破门板的响声炸开!
“建国!
秀芬!
快开门!
是我!
三姨!”
郑建国猛地惊醒,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踉跄着冲过去拉开房门。
寒风裹挟着雪沫子,卷进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太太——正是三姨奶。
她脸色凝重得能滴下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寒暄,一进门目光就死死锁在炕上的郑阳身上。
只一眼,三姨奶倒抽一口冷气,本就佝偻的身子晃了晃,失声低呼:“我的老天爷!
这……这是‘百鬼夺命’啊!”
“百鬼夺命?!”
王秀芬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三姨奶没理会他们,快步冲到炕边,伸出枯瘦的手指,颤抖着翻开郑阳的眼皮。
那瞳孔深处,竟似有无数细小的、扭曲的灰影在疯狂攒动!
她又抓起郑阳冰冷的手腕,指尖搭在脉门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白纸。
“阴脉透骨,阳火将熄……晚了就来不及了!”
三姨奶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和惊惧,“阳阳不是简单的童子命!
他是天生的‘百鬼命格’!
他的魂儿就像一块行走的‘引魂幡’,阳气精纯却魂窍不固,对阴魂厉鬼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平日里那些孤魂野鬼只是觊觎他,昨晚那场大病,阳火被烧得虚弱,等于把这‘引魂幡’彻底点亮了!
方圆几十里的魑魅魍魉都闻着味儿来了!
它们不是在缠他,它们是在抢!
在分食他最后一点阳气精魂!”
三姨奶的话如同冰锥,狠狠扎进郑建国夫妇的心窝。
“分食”两个字,让他们眼前发黑,仿佛看到了无数狰狞鬼爪正撕扯着儿子脆弱的灵魂。
“三姨!
救救阳阳!
求您了!”
王秀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
“办法……办法倒是有!
就看你们敢不敢信,能不能做了!”
三姨奶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郑建国,“昨晚阳阳是不是说了什么?
关于一个老奶奶的?”
郑建国猛地想起儿子高烧退却时那微弱的呓语,连忙嘶声道:“说了!
他说……梦见一个穿蓝褂子、戴银簪子的老奶奶,说……说她是亲人,帮了他,还要在屋里东南角备净地、清水、三炷香……穿蓝褂子戴银簪子?!”
三姨奶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错不了!
是‘铁碑娘娘’!
是你们老郑家祖上那位有道的‘清风碑王’!
她老人家竟然还在!
还愿意护着这百鬼缠身的孩子?!”
她猛地转身,对着那阴冷压抑的空气,带着哭腔嘶喊:“娘娘慈悲!
娘娘显灵!
求您开开恩,救救这孩子吧!
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娃啊!”
喊完,三姨奶深吸一口气,脸上是豁出去的决绝:“建国!
秀芬!
听着!
想救阳阳,现在只有一条路!
按铁碑娘娘的吩咐,立刻开‘内堂’!
而且要快!
要狠!
寻常的香火镇不住这百鬼夺命的煞气!
得用‘铁碑镇魂’的法子!”
“铁碑镇魂?”
郑建国茫然又急切。
“对!”
三姨奶语速极快,“百鬼命格,非比寻常!
寻常的香案供桌,压不住那些红了眼的凶鬼!
娘娘要清水三炷香是引路,但镇堂的‘碑’,必须是铁器!
要一块生铁!
越大越沉越好!
要带铁腥煞气,能镇邪祟!
快!
去找!
菜刀、斧头、铁砧……只要是厚实的生铁家伙都行!
要快!”
郑建国此刻哪还有半点犹豫,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低吼一声,转身就冲进冰冷的院子里。
片刻后,他拖着一块沉重无比、沾满油污和铁锈的旧铁砧回来了!
那是他早年学徒时用过的,足有几十斤重,冰冷的铁疙瘩散发着浓烈的金属腥气。
“好!
就是它!”
三姨奶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放东南角!
用清水仔细擦干净铁锈油污!
快!”
郑建国和王秀芬用尽力气,将那冰冷的铁砧搬到清理干净的东南角。
王秀芬颤抖着手,用冰冷的井水一遍遍擦拭着粗糙冰冷的铁面。
说来也怪,当那沉重的铁砧落地的瞬间,屋子里那令人窒息的“拥挤”感和刮擦低语声,似乎极其轻微地滞涩了一下。
三姨奶动作麻利地拿出一块簇新的、鲜红的布(显然是她早有准备),仔细铺在擦拭干净的铁砧之上!
鲜红与冰冷黝黑的铁砧形成刺目而诡异的对比。
她又将一碗刚从压水井打上来的、冒着寒气的井水,稳稳放在红布中央。
接着,她拿出三根特制的、比寻常黄香粗壮一圈、颜色更深沉的“老山檀香”,在油灯上点燃。
奇异的是,那香点燃后冒出的烟并非青白色,而是带着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赤金之色!
三缕赤金烟气笔首向上,在阴冷的空气中竟没有丝毫飘散,如同三根无形的柱子!
“阳阳!
醒醒!
撑住!”
三姨奶大声呼唤,试图唤醒意识模糊的郑阳。
郑阳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眼神涣散。
“双手捧香!
对着铁碑和清水,拜!”
三姨奶几乎是命令般,将三炷粗壮的檀香塞进郑阳冰冷的小手里。
郑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双手捧住那温热的香尾。
檀香浓郁的、带着奇异镇魂力量的香气冲入他的鼻腔,让他混乱的识海微微一清。
他模糊的视线里,仿佛看到铁砧上那块红布在微微发光,红布中央的清水碗里,倒映出那位蓝褂银簪老奶奶(铁碑娘娘)清晰而威严的面容!
他拼尽全力,对着那碗清水和下面的冰冷铁碑,深深地、无比虔诚地拜了下去!
一拜!
屋内的阴风骤然一滞,温度似乎回升了一丝。
二拜!
角落和墙壁里那些细微的刮擦和低语声瞬间消失无踪,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
三拜!
那三缕赤金色的香烟猛地一涨,光芒大盛,如同三柄燃烧的金色利剑,刺破了屋内粘稠的黑暗和阴冷!
“镇堂铁碑在此!
老仙落座!
诸邪退避!”
三姨奶用尽全身力气,嘶声高喊,同时将郑阳手中的香接过来,狠狠***那碗作为香炉的、盛满生米的粗瓷碗中!
香根深深没入米粒,三炷香稳稳立住,赤金烟柱首冲屋顶!
“嗡……”一声低沉到几乎听不见、却仿佛能震荡灵魂的嗡鸣从铁砧深处传来。
一股无形的、带着铁血煞气和古老威严的磅礴气息,如同沉睡的巨兽苏醒,以那方红布铁碑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
刹那间,屋内如同被投入沸油的冰块!
无数道凄厉、怨毒、不甘的尖啸声在虚空中炸响!
那些无形的、贪婪的窥视目光如同被烙铁烫伤般猛地缩回!
粘稠阴冷的空气被这股霸道的气息瞬间撕裂、驱散!
角落里的阴影仿佛活物般剧烈地扭曲、翻滚,然后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缩回墙壁、地缝深处,留下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和……干净!
郑建国和王秀芬只觉得身上猛地一轻,那股压得他们几乎窒息的阴冷和恐惧感消失了!
屋里的温度在迅速回升,炉火的暖意重新变得真实可感。
而最明显的变化,是炕上的郑阳!
他脸上那层死气的灰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变得平稳悠长。
手脚的冰冷感也在缓慢消退,皮肤下重新透出属于活人的、微弱的血色。
他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沉沉地睡了过去,发出安稳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成了……娘娘慈悲……铁碑镇魂……成了……” 三姨奶看着那三炷笔首燃烧、赤金烟气缭绕的檀香,看着红布上那碗纹丝不动、清澈见底的井水,看着沉睡中终于恢复生机的郑阳,浑身脱力般瘫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老泪纵横,喃喃自语。
郑建国看着那块黝黑冰冷、此刻却仿佛散发着神圣光泽的铁砧,看着红布上那碗平静的清水,再看向呼吸平稳的儿子,这个从不信鬼神的汉子,第一次对着那块冰冷的铁疙瘩和袅袅香烟,深深地弯下了腰。
东南角的铁碑镇魂香,肃穆而森然。
檀香的赤金烟气与生铁散发的冰冷煞气奇异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无形壁垒。
这壁垒之内,是铁碑娘娘落座后带来的安宁;壁垒之外,吉林市漫长冬夜下潜藏的无数阴邪,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种源自古老规则的、令它们本能畏惧的威压。
郑阳的百鬼命格并未消失,它如同烙印,深植于他的灵魂。
但此刻,一块冰冷的铁碑,一缕赤金的香火,一位古老碑王的守护,为他在这鬼魅环伺的世间,硬生生撑起了一方立足之地。
这方立足之地,名为“内堂”。
他的路,注定行走于阴阳边缘,百鬼窥伺之下,每一步都将伴随着刺骨的阴风与沉重的铁腥。
然而,镇魂碑己立,香火己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