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巷,名副其实。
巷子又深又长,窄窄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温润光滑,缝隙里顽强地钻出茸茸的青苔。
巷子两侧,是高高矮矮、挨挨挤挤的老房子,粉墙黛瓦,沉默地伫立着,墙皮剥落处露出深浅不一的砖色,像老人脸上的斑驳皱纹。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巷子里无处不在的梧桐树。
它们粗壮的树干斑驳虬结,深褐色的树皮裂开一道道沧桑的纹路,枝桠却异常恣肆地向天空伸展,在巷子上空交织成一片巨大的、生机勃勃的穹顶。
西五月间,桐花开了,淡紫色的喇叭状花朵一簇簇、一团团,沉甸甸地缀满枝头,远远望去,整条巷子仿佛笼罩在一片流动的、氤氲着清甜气息的淡紫色云霞里。
风起时,那些饱满的花朵便簌簌地、不紧不慢地飘落,像一场无声的紫色细雨,温柔地覆盖着青石板路、低矮的屋檐,以及偶尔匆匆走过的行人肩头。
十岁的筱漫,刚随父母迁住在这条巷子的深处。
她小小的身影在巷子里奔跑时,像一颗滚动的、充满生气的豆子。
那一天,她那只心爱的、糊着五彩油纸的蝴蝶风筝,不知怎么就挣脱了稚嫩小手的束缚,歪歪斜斜地扶摇首上,最后竟被一股调皮的风,稳稳地托挂在了巷子口那棵最古老、也最高大的梧桐树的枝桠间。
那粗壮的横枝离地极高,在层层叠叠的紫云般的桐花掩映下,风筝只露出一点艳丽的尾翼,无助地晃动着,像是在无声地呼救。
筱漫仰着小脸,望着那遥不可及的一点斑斓,小嘴一扁,蓄积的委屈和着急眼看就要化作决堤的眼泪。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风拂过桐叶和花簇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人声。
大人们都在忙碌,小小的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那只困在高处的风筝。
一股倔强劲儿猛地顶了上来,压住了喉咙口的哽咽。
她吸了吸鼻子,用袖口胡乱抹掉眼眶里打转的湿意,目光牢牢锁定了那棵沉默的巨树。
靠近树根的地方,树皮嶙峋,凸起不少可供攀附的疙瘩。
她伸出小手,牢牢抓住那些粗糙的纹路,小小的脚丫蹬在树身凹凸不平的坑洼处,像一只初次离巢、笨拙又勇敢的小兽,开始一寸一寸地向上挪动。
阳光被浓密的枝叶切割成无数晃动的碎金,跳跃在她因为用力而泛红的小脸上。
细嫩的掌心很快被粗粝的树皮磨得发红发烫,膝盖隔着薄薄的棉布裤子也感到了摩擦的刺痛,但她眼里只有那点越来越近的五彩颜色,咬着牙,吭哧吭哧地向上攀爬。
越往上,枝叶越是繁密,桐花的香气也越发浓郁醉人,几乎将她整个包裹起来。
她终于爬到了那根挂着风筝的粗壮横枝附近,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试图靠近那抹鲜艳。
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她从未听过的声音,透过层层叠叠的桐叶和花簇,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朵。
叮叮咚咚……铮铮淙淙……那声音不似巷口老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也不似卖糖人小贩的吆喝,更不像风穿过树叶的呜咽。
它像山涧清泉滴落石上,又像夏日骤雨敲打瓦檐,带着一种奇特的、拨动心弦的韵律,时缓时急,叮咚作响,在寂静的午后树冠间流淌、回旋。
筱漫一下子忘记了近在咫尺的风筝,忘记了掌心的刺痛,也忘记了身在高处的些许眩晕。
强烈的好奇心像一只无形的小手,牵引着她。
她屏住呼吸,手脚并用地又往上攀爬了一小段,拨开眼前遮挡视线的几片宽大桐叶和一串沉甸甸的桐花,小心地探出了半个小脑袋。
视线豁然开朗。
就在她攀附的这棵巨大梧桐的浓荫之下,紧靠着斑驳的老墙根,放着一张小小的、磨得发亮的竹凳。
竹凳上,坐着一个男孩。
午后的阳光,慷慨而温柔。
它穿透头顶密匝匝的桐花与绿叶,被筛滤成无数细碎跳跃的金斑,像撒下了一把流动的、闪烁的金粉。
这些光斑,有的落在他微微卷曲的柔软黑发上,跳跃着,晕开一圈朦胧的光晕;有的落在他低垂着的、长长的眼睫上,随着他专注的视线微微颤动,仿佛栖息着金色的蝶;更多的光斑,则顽皮地落在他怀里抱着的一个样子奇特的物件上。
那物件有着光滑的、弧度优美的木质身躯,长长的脖颈,上面绷着几根细而亮的弦。
男孩的手指——那手指纤细修长,骨节还不甚分明,带着孩童特有的柔软——正在那些弦上灵巧地跳跃、拨弄、按压。
每一次指尖的触碰,都牵引出一串清越或低沉的鸣响,正是筱漫刚才听到的那泉水般的叮咚声。
他弹得那样专注,小小的眉头微蹙着,嘴唇也轻轻抿着,似乎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怀中那件会唱歌的木头。
阳光的金粉在他周身浮动,空气中飘浮着淡紫色的桐花和细微的尘埃,一切都像被浸在温润的琥珀里,静谧得只剩下他指尖流淌出的、不成调却异常动听的旋律。
筱漫看得呆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男孩,也从未听过这样奇妙的声音。
她忘了自己身处何处,也忘了那只风筝,小小的身体在横枝上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听得更真切些。
“咔哒。”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脆响。
是她脚下踩着的、一根并不十分粗壮的小树枝,在重量的压迫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随即断裂开来!
“啊!”
短促的惊呼只来得及溢出喉咙一半,失重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小小的身体猛地一歪,像一只笨拙的雏鸟,首首地从离地数米高的横枝上坠落下来。
眼前是急速掠过的紫色桐花和旋转的绿色叶片,风声灌满了耳朵。
坠落的过程短暂得来不及思考,预想中坚硬石板撞击的剧痛却没有传来。
她重重地砸在了一个温热的、带着桐花清甜气息和淡淡皂角香气的怀抱里。
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一起向后踉跄了好几步,男孩闷哼一声,后背“咚”地一声撞在了后面斑驳的老墙上。
世界仿佛静止了一瞬。
筱漫惊魂未定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男孩近在咫尺的脸。
他眉头紧锁,显然被撞得不轻,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也有些发白。
但他抱着她的手臂,却异常稳固,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她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
他的眼睛真好看,像巷子尽头老井里映出的、最深邃的夜空,此刻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她自己惊恐未定的小小影子。
“你……”男孩的声音带着点吃痛的喘息,清亮中还残留着一丝变声期的稚气,“没事吧?”
筱漫这才彻底回过神,小脸“腾”地一下红透了,火烧火燎。
她手忙脚乱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赤着的脚丫踩在冰凉的石板上,脚心沾了些许泥土和青苔。
她窘迫地低着头,小手紧紧攥着自己洗得发白的棉布裙角,几乎要把那柔软的布料揉烂。
“我…我风筝…在上面……”她声音细若蚊呐,语无伦次,窘迫得快要哭出来,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偷偷捡风筝不成,还从树上掉下来砸到人,真是丢脸死了!
她甚至不敢抬头再看那双漂亮的眼睛。
头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接着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男孩小心地将怀里那个刚才护住她、此刻被压得歪在一边的乐器——筱漫后来才知道它叫吉他——轻轻靠在墙边。
然后,她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一种迟疑的温柔,轻轻落在了她有些凌乱的头发上,笨拙地、安抚性地拍了拍。
“别怕。”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还在簌簌飘落的桐花,“摔疼没有?”
这意料之外的、带着点生涩的温柔,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筱漫慌乱的心湖,漾开一圈微暖的涟漪。
她吸了吸鼻子,终于鼓起勇气,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向他,摇了摇头。
男孩松了口气,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一些。
他仰起头,眯着眼,望向桐树高处那根挂着五彩风筝的枝桠。
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勾勒出少年初显轮廓的侧影,下颌线己经有了隐约的清晰。
“挂得真高。”
他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语气里没有抱怨,反而带着点跃跃欲试的挑战意味。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筱漫,那双深黑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她小小的身影,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笃定。
“等着。”
他简短地说,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筱漫心里漾开一圈微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