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冰原下的余烬
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
温暖，对于他而言，是历史教科书里最奢侈的词汇，是数据库中记载的、人类黄金时代的一种物理状态。
他来自冰封的未来，一个被无尽寒冬包裹了三百年的世界。
在那里，生命意味着在零下一百二十度的地表下，争夺每一份地热能源，意味着每一次呼吸都要计算卡路里的消耗。
而现在，他躺着，身上盖着一床柔软的、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
阳光……这个词让他心头一颤。
他缓缓睁开眼，一道金色的光线透过窗格，在空气中拉出一条清晰的轨迹，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其中欢快地舞蹈。
这光，不是维持生态穹顶运转的、冰冷的全光谱模拟光。
这光，是活的，带着一种……油腻腻的、懒洋洋的、属于生命本身的温度。
一个穿着粗布襦裙的妇人正坐在床边，手中拿着一把蒲扇，极轻缓地为他扇着风。
她的年纪约莫西十，眉眼间有风霜的刻痕，但眼神清澈而坚定，像两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见他醒来，妇人脸上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喜悦，却又小心翼翼地压抑着，只是将声音放得更柔：“公子醒了？
可要喝口水？”
公子……破碎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这具身体也叫沈默，十六岁，体弱多病。
他的母亲苏文，是临江城里最美的女人，也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
她带着他住在这座小小的院落里，靠着一手绝佳的绣活，勉强维持着体面的生计。
三天前，这个少年在一场倒春寒里，终是没能熬过去，将这具年轻的躯壳，让给了来自冰封末世的那个灵魂。
“秦姨。”
沈默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却无比自然地叫出了妇人的称呼。
秦姨，苏文在世时唯一的仆人，也是如今沈默唯一的亲人。
秦姨连忙端过一碗温水，用木勺小心地喂到他嘴边。
水很甜，带着一丝草木的清香。
沈-末世-默的身体，在他的数据库里，这属于三级净化才能达到的饮用水标准。
而在这里，似乎唾手可得。
他贪婪地喝着，感受着那股暖流滑入胃里，驱散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寒意。
“公子，你睡了三天三夜，可把老奴给吓坏了。”
秦姨的眼圈有些红，“夫人临走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到了地下，怎么跟夫人交代。”
提到夫人，秦姨的声音哽咽了。
沈默的目光，落在了床头那张小几上。
上面放着一个用素色布帕包裹着的小物件。
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母亲苏文去世时，交到他手里的东西。
她说：“默儿，娘要走了。
你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等你身子骨好些了，就带着这个，去神都，找靖安王府。
把这个交给他，告诉他，你是苏文的儿子。
他……是你的父亲。”
那时的少年，悲痛欲绝，只知道点头。
而现在的沈默，那颗在末世里被磨砺得坚硬如铁石的心，却对“父亲”这个词，生出了一丝微妙的触动。
末世没有家庭，只有生存单元。
繁衍依靠基因库和人工***。
父亲母亲，是比阳光更遥远的概念。
他伸出手，秦姨立刻会意，将那个布包递了过来。
打开布帕，里面是一枚玉蝉。
玉质温润，雕工精湛，蝉翼薄如轻纱，栩栩如生。
在阳光的映照下，玉蝉内部似乎有流光转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走。
这不是凡品。
沈默将玉蝉握在掌心，那冰凉的触感，反而让他感觉无比真实。
靖安王。
大楚王朝最有权势的几个异姓王之一，封地在北境，常年为帝国镇守国门，但在神都，也拥有着一座仅次于皇宫的巨大府邸。
这是从这具身体的记忆里，搜索出的零星信息。
一个权倾朝野的王爷，会和一个偏远小城的绣娘，生下一个孩子？
并且十几年不闻不问？
沈默那来自未来的、习惯于分析一切的头脑，瞬间就嗅到了阴谋与谎言的味道。
但母亲临终前的眼神，却又是那么的真切。
“秦姨，”沈默看着她，目光平静得不像一个刚刚大病初愈的少年，“我们……什么时候去神都？”
秦姨愣住了。
她原以为，按着公子的性子，怕是宁愿守着这小院过一辈子，也不会去那个吃人的地方。
可眼前的公子，虽然面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里，却多了一些她从未见过的东西。
那是一种……仿佛能看穿人心的沉静，和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公子……你决定了？”
“嗯。”
沈默点头，“母亲的遗愿，总要去完成。
是真是假，是福是祸，总要亲眼去看一看。”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而且，我们没钱了。”
这句话，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具说服力。
秦姨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夫人留下的积蓄，为了给公子治病，己经所剩无几。
这小院，也是租来的。
再过半月，怕是连饭都吃不上了。
“好。”
秦姨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公子想去，老奴就陪你去。
无论是龙潭虎穴，还是刀山火海，老奴这条命，都是夫人给的，如今，便是公子的。”
沈默看着她，忽然笑了。
这笑容很淡，却像春日解冻的冰河，带着一股奇异的暖意。
“秦姨，不用把命挂在嘴边。
我们是要去认亲，不是去送死。”
他轻声说道，“我们，要好好地活下去。”
好好地活下去。
这五个字，是他在那个冰封世界里，刻在骨子里的唯一信条。
如今，在这个有阳光，有温水，有未来的世界里，他想试一试，活出点不一样的味道来。
比如，先去神都，看看那个所谓的“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再比如，查清楚，自己的母亲，那个风华绝代的女人，为何会在这小小的临江城里，郁郁而终。
蝉在掌心，似乎微微一热。
神都，靖安王。
沈默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火焰。
他的人生，或者说，这第二段人生，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