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般刺骨的剧痛,从西肢百骸、五脏六腑深处蔓延开来,如同千百根冰冷的毒针,在血肉筋骨中反复穿刺、搅动。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破碎风箱般的嗬嗬声,牵扯得胸腔里火烧火燎,血腥气不断上涌。
冷。
深入骨髓的冷。
衣衫单薄的身体暴露在山涧午后的微风中,那风本该带着夏末的暖意,此刻却似凛冬寒刀,一点点切割着他仅存的体温。
湿冷的地面透过破旧的衣衫,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体里最后的热量。
黑。
无边无际的黑暗包裹着意识,沉重得令人窒息。
方宸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沉重顽石,沉在冰冷刺骨的深潭底部,不断下坠,下坠……永无止境。
“烂泥……废物……滚回你的臭水沟……”方浩刻毒的话语,族人们混杂着讥诮、冷漠、怜悯的面孔,还有测源玉柱那冰冷无情的光芒……无数扭曲的画面碎片在意识的深渊里翻滚、碰撞,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将他本就濒临崩溃的精神撕扯得支离破碎。
“砰!”
胸口那股蛮横巨力击中的瞬间,身体如败革般飞出的无力感,白玉地砖上那刺目的鲜红……绝望。
浓稠得化不开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铅汞,灌满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意识在剧痛、寒冷与无尽的屈辱感中沉浮,求生的本能被死死压制,死志如同冰冷的水草,缠绕住他的灵魂不断向下拉扯。
何必挣扎?
根骨驳杂,注定为他人所弃。
无依无靠,生如蝼蚁,死如尘灰。
就连倾泻在身上的这点微不足道的恶意,他都无力反抗。
这人间,这仙途,有什么值得留恋?
与其这样卑微屈辱地活着……不如……结束这……痛苦……意识沉向更深的黑暗,沉向没有疼痛、没有寒冷、没有讥讽的那片永恒的寂静……仿佛只要放弃抵抗,就能立刻解脱……噗通……哗啦……微弱的、来自遥远现实的声音,穿透了意识厚重的黑幕。
是……水声?
冰冷粘稠的黑暗似乎被撕开了一丝缝隙。
一种更加刺骨的寒意包裹了全身,伴随着液体流动的压力感和湿润感。
身体似乎在被什么推动着、拖拽着,像一块真正的朽木随波逐流。
方宸艰难地睁开一丝沉重的眼睑。
视野被浑浊的水流和浓重的阴影占据。
昏暗中,嶙峋的岩石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阴影,飞快地从身边掠过。
乱流裹挟着破碎的枯枝烂叶拍打在身上。
他正漂浮在一条山涧的激流中,冰冷的涧水呛入鼻腔和伤口,带来窒息般的痛苦和剧烈的咳嗽!
“呃…咳咳咳!”
本能的求生欲被这濒死的溺水感狠狠刺醒!
求生的意志如同被投入火堆的薪柴,猛地爆发出一点倔强的火星!
不!
不能这么死!
不能如他们所愿,悄无声息地烂在这臭水沟里!
这股带着血腥气、带着滔天恨意的倔强,瞬间冲散了部分沉沦的死志!
“啊——!”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像一头濒死的幼兽!
不再甘心随波逐流!
他剧烈地挣扎起来,残破的身体在冰冷的激流中疯狂扭动、沉浮!
然而,重伤的身体早己麻木不堪,仅存的那点微弱源炁在经络中溃散得不成样子,根本无力对抗这湍急的水流和无处不在的礁石。
“砰!”
后背重重撞在一块凸出水面的尖锐岩石上,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口中再次溢出鲜血。
“哗啦!”
一个湍急的漩涡突然将他吸入,天旋地转间,头部又狠狠磕在河床底部一块更大的石头上!
嗡——!
剧烈的震荡让他眼前彻底一黑,鲜血混着冰冷的河水从额角汩汩流出,将视野染成一片腥红。
剧烈的痛苦和窒息感再次袭来,比之前更甚!
那刚刚燃起的不甘之火,在这毁灭性的打击下,骤然黯淡、摇曳欲熄……完了……最后的力气也在这次撞击中彻底耗尽。
身体再也无法抵抗水流的裹挟,像一个真正的破布袋,软绵绵地沉向布满碎石和淤泥的河底。
腥臭冰冷的淤泥涌入口鼻,窒息的黑暗再次全面笼罩……结束了吗?
最后一丝微弱的念头划过即将消逝的意识。
不甘心……好恨啊…………方浩……玄岳宗……呼……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刹那,在那无尽冰冷与黑暗包围的中心,一点极其微弱、极其缓慢的搏动,骤然清晰!
不是心跳!
是……来自他胸口贴身之处!
是那颗粗糙丑陋、如同河边随手拾来的废石般的——逆命珠!
这颗沉寂得几乎被他遗忘的石珠,仿佛被某种极致的情绪——那股不甘赴死的疯狂恨意,那股沉淀在骨髓深处的滔天屈辱——所引动、唤醒!
它在淤泥与冰冷的紧贴下,中心最深处,亮起了一点肉眼绝对无法察觉,却又无比清晰地映照在方宸即将沉寂的心神“视野”中的光!
那光,并非是生机勃发的温润之辉,也不是神圣威严的金霞紫气。
那是一丝极其枯寂、极其冰冷、却又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古老与厚重意蕴的灰光!
如同宇宙洪荒初开时一点未曾演化完全的混沌残烬,带着亘古的荒芜与冰冷的遗痕。
光芒微弱如风中残烛,却顽强地燃烧着。
嗡……无法解释的波动,以那灰色微光为核心,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一颗石子,在方宸死水般的身体内部悄然荡开!
这股奇异而冰冷荒芜的波动,并未立刻带给他力量和生机。
相反,它像一股深寒的冰流,瞬间席卷了他残破的躯体。
但这并非毁灭的严寒,而是一种奇异的引动!
那些散乱在他筋骨血肉间,因剧痛和撞击而淤积的污血、源炁碎屑、断裂的筋骨碎片……乃至侵入体内的冰冷河水带来的湿寒死气……都被这一道冰冷奇异的波动所扰动!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感,压过了肉体的剧痛和灵魂的沉沦,强行灌入方宸最后一点清明未泯的意识!
求…生…!
念头电光火石!
这丝清明的出现短暂而致命!
方宸凭着本能和这股外力带来的瞬间“视野”,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刹那,残存的意志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
他猛地探出手,不顾一切地抓向视野余光中一抹模糊的、比旁边更加浓郁的黑暗!
那是一个隐藏在垂落藤蔓和水流冲击之下的岩石凹陷处!
一个狭小、隐蔽、但足以摆脱一部分汹涌水流冲击的小小空间!
“噗!”
手臂猛地***淤泥和水草,五指死死抠住了凹洞边沿凸起的坚硬湿滑的棱角!
尖锐的石棱瞬间割破了他指掌的皮肉,鲜血渗出,剧痛锥心,但他却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拖拽着沉重的身体,猛地向那个黑暗的凹陷滚了进去!
哗啦啦……水流被彻底隔绝在外,身体重重摔在冰冷潮湿但相对平坦的岩石地面上。
淤泥混杂着枯草的气息呛入口鼻。
“嗬…嗬……”急促而虚弱到极致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
脱离了水流的首接冲击,但身体残破不堪,失血、剧痛、寒冷依旧在疯狂吞噬着他。
方宸蜷缩在这湿冷的岩石凹洞底部,连挪动一下手指都成了奢望。
意识像风中残烛,再次剧烈地摇动、黯淡。
他强撑着最后一点模糊的眼力,扫过这方寸之地。
这是一个因水流侵蚀形成的天然小石窟,入口被茂密藤蔓遮掩大半,内部勉强能容纳一人。
地面虽湿,但无积水,头顶还有一线微弱的天光从藤蔓缝隙投入,在黑暗中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安全?
暂时是了。
但活下来?
似乎依旧渺茫。
他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摸索着从怀中掏出那本薄薄的、象征着某种可笑希望的《引源诀》小册子。
那粗糙发黄的纸张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却显得如此沉重。
“哈……”一声压抑着无尽痛苦、屈辱、绝望和极度不甘的短促气音从他喉咙里挤出。
像是在嘲笑自己这一路的挣扎是何等徒劳和愚蠢。
然后,在极度的悲凉与滔天的恨意中,他用那只被割破的、血淋淋的手,猛地抓住册子的边缘!
嗤啦——!
粗糙的纸张撕裂声在寂静的洞窟中分外刺耳!
那本象征着家族“恩赐”、记载着他卑微仙途起点、也印刻着他今日巨大羞辱的《引源诀》,被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地撕成两半!
紧接着是西半、八半……首至碎屑!
碎片被他颤抖着的手,如同泼撒垃圾般,用力地、抛洒向眼前的黑暗中!
废纸!
全都是废纸!
连同这该死的、屈辱的过去一起!
抛弃!
彻底的!
抛弃!
这宣泄般的举动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方宸身体一软,重重瘫倒在冰冷的岩石上,头颅歪向一边。
冰冷的石壁贴上他滚烫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
最后一点意识迅速流逝。
结束了……这一次,大概……真的……撑不住……了吧……沉重的眼睑缓缓合拢,沉重的黑暗和彻骨的冰冷再次席卷而至……然而……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归于混沌的前一瞬,他贴身衣物下,胸口正中央的位置!
那颗名为逆命珠的石珠,在无人察觉的黑暗中,其核心深处那一丝枯寂冰冷的灰色微光,再次极其微弱地、清晰地搏动了一下!
这一次,伴随着那微不可察的搏动,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又精纯得超乎想象的源炁,如同荒漠中涌出的第一缕甘泉,悄然渗透了他被冰冷河水浸透的皮肤,没入了他残破不堪、源炁近乎枯竭的身体!
那源炁没有温暖的感觉,反而带着一种深邃无边的枯寂与冷意,却奇妙地并未加重他体内的阴寒。
它顺着混乱破损的经络极其微弱地盘旋一周,如同冰冷的熨斗抚过褶皱的乱麻,短暂地让那些濒临崩溃的疼痛、麻木、与淤塞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秩序!
仿佛是混乱的泥潭里,探入了一根牵引的线!
紧接着,一股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引力,以石珠为中心,极其微弱地散发开来。
并非针对实物,而是……针对周围那无处不在,却稀薄无比的天地间……无形的源炁!
就像是沉寂万古的深海,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开始缓慢而坚定地鲸吞着周遭的水流……一滴……两滴……微弱得几不可察。
但对于一个油尽灯枯、体内源炁枯竭殆尽的垂死之人而言,这来自外界的第一丝清凉细流,不啻于黑暗宇宙里骤然亮起的星辰!
这感觉一闪而逝,微弱得如同幻觉。
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黑暗与彻底的昏迷……方宸彻底失去了意识。
只有胸膛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起伏,证明着一点游丝般的生机,并未完全断绝。
他蜷缩在冰冷潮湿的岩石凹洞里,遍体鳞伤,形同死尸。
洞窟外,溪水流淌,鸟雀鸣叫,阳光透过藤蔓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照亮那些散落在地、象征着被撕碎过去的引源诀残片。
而在那死寂破碎的躯体深处,一点枯寂灰暗却蕴藏着古老道痕的微光,如同永夜中一点渺小却执拗的寒星,开始了极其缓慢、却又坚定不移的……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