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陈小兵辍学放羊A
陈小兵家的老黄狗“大黑”,早就放弃了吠叫的尊严,瘫在院墙根那片可怜的阴凉里,舌头耷拉出来老长,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自己喘成一滩泥。
“咩——咩咩——”几声有气无力的羊叫从院门口传来,带着点被这毒日头烤蔫了的怨气。
陈小兵顶着一脑袋被汗水浸透、乱糟糟支棱着的头发,慢吞吞地晃悠出来,手里攥着根磨得油光水滑、比他胳膊还粗的放羊鞭。
他眯缝着眼,抬头瞅了瞅天,嘴里嘟囔着:“贼老天,热死个球了…羊都晒成羊肉干了。”
他身后,跟着他家那支由老弱病残组成的“羊羊特攻队”。
领头的是一只瘸了条后腿的老公羊,走路一颠一颠,眼神浑浊,时不时还停下,从喉咙深处发出“咔咔”的怪响,像在酝酿一口千年老痰。
后面跟着几只半大的羊羔,毛色灰扑扑的,没精打采,偶尔低头啃两口路边同样被晒得卷了边的、蔫头耷脑的草叶,嚼两下,又嫌弃地吐出来。
最后压阵的,是两只骨瘦如柴、肋骨根根分明的小羊,走起路来首打晃,仿佛一阵稍大点的风就能给吹跑了。
“兵娃子!
磨蹭啥咧!
再磨蹭,晌午头羊都给你晒出油了!”
一声炸雷般的吆喝从屋里炸出来,带着浓重的豫东口音,震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一片。
那是陈小兵的爹,陈老栓。
他爹是个典型的庄稼把式,一辈子跟黄土地较劲,腰板早被压得有点佝偻,脾气却比脚下的石头还硬,嗓门更是常年维持在“村口广播站”的水平。
陈小兵缩了缩脖子,赶紧挥着鞭子,嘴里发出没啥力道的吆喝:“走嘞走嘞!
羊司令们,开拔!
目标——村西河滩子!”
羊群慢吞吞地挪动起来,速度堪比蜗牛搬家。
陈小兵走在后面,百无聊赖地数着羊:“一瘸,二蔫,三瘦,西晃…啧,这队伍,拉出去打仗都嫌丢人。”
他瞅着前面那只瘸腿老羊一颠一颠的***,脑子里忽然蹦出个念头:“这羊***,要是能变成王二狗腰里别着的那玩意儿,该多美气?”
王二狗,就是前几天刚从南方回来的那几个喇叭裤青年之一。
一想到王二狗,陈小兵心里那点被日头晒出来的烦躁,瞬间就被一股更强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痒痒劲儿给取代了。
那是几天前,村里跟过年似的热闹。
王二狗、李铁蛋、赵麻杆,这三个前两年还跟他一样穿着破布鞋、顶着鸡窝头在泥地里打滚的半大小子,摇身一变,成了“南漂归来的大人物”。
他们穿着***像两个大喇叭、裤腿能扫地扫灰的裤子,头发抹得油光锃亮,苍蝇站上去都得劈叉。
最晃眼的,是王二狗腰带上别着的那个巴掌大小、亮闪闪的方盒子——Walk***n!
据说是洋名字。
那天村口老槐树下,王二狗成了绝对的焦点。
他得意洋洋地把两个黑乎乎的小圆塞子塞进耳朵眼儿,手指头一按那亮闪闪的盒子,然后整个人就跟抽了风似的,摇头晃脑,脚尖在地上打着拍子,嘴里还时不时蹦出几句谁也听不懂的“鸟语”。
“咋样?
兵娃子,稀罕不?”
王二狗当时咧着一口被南方水烟熏得有点发黄的牙,把其中一个耳塞硬生生塞进了陈小兵好奇凑过去的耳朵里。
“咚次哒次!
咚次哒次!”
一阵强烈到震得耳膜嗡嗡响的鼓点和一种他从没听过的、尖细又婉转的歌声猛地冲进了陈小兵的脑子!
那感觉,就像有人在他脑子里点了个炮仗,又像一股滚烫的电流瞬间窜遍了全身!
他吓得一哆嗦,差点一***坐地上,引得王二狗他们一阵哄堂大笑。
“哈哈哈!
傻了吧?
这叫迪斯科!
南边大城市里都跳这个!
懂不懂啊你?”
李铁蛋拍着陈小兵的肩膀,力道大得能把他拍进地里,“瞧瞧,这玩意儿,叫Walk***n!
洋货!
贵着呢!
在南方,那钱啊,就跟咱这地里的土坷垃似的,弯弯腰就能捡着!”
“就是就是!”
赵麻杆也凑过来,唾沫星子乱飞,“厂子里管吃管住,顿顿有肉!
那大肥肉片子,啧啧,香得嘞!
下了工,还有冰镇汽水喝!
小风一吹,那叫一个得劲!
比在家啃窝窝头,跟这些羊祖宗大眼瞪小眼强一万倍!”
陈小兵当时耳朵里还残留着那“咚次哒次”的轰鸣,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王二狗腰上那个亮闪闪的小盒子,还有他们嘴里描绘的顿顿有肉、冰镇汽水、遍地黄金的“南国天堂”。
再看看自己手里赶羊的破鞭子,看看眼前这群病歪歪的羊,再看看远处自家那几间低矮破旧的土坯房,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憋屈感,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心。
“老实本分,饿不着肚子。”
爹娘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像念了八百遍的紧箍咒。
可这紧箍咒,现在听起来怎么那么刺耳?
饿不死就行了吗?
像这瘸腿老羊一样,在这穷得鸟不拉屎的黄土坡上,一辈子咩咩叫着等死?
就在陈小兵盯着老羊***发呆,脑子里天人交战之际,村里那根歪脖子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突然“滋啦”一声,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吓得几只羊惊得蹦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带着浓重地方口音、语气却无比激昂亢奋的男声响彻了小小的陈家洼:“注意了!
注意了!
全体社员同志们注意了!
现在播送致富好消息!
改革开放春风吹满地,南方沿海经济特区建设如火如荼!
遍地是黄金,处处是机遇!
年轻的朋友们,不要守着穷窝窝,要勇敢走出去!
去南方!
进工厂!
学技术!
赚大钱!
早出去,早发财!
晚出去,发小财!
不出去,不发财!
…”那“遍地是黄金”五个字,像带着钩子,又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陈小兵的心尖上。
广播员那极具煽动性的语调,更是把王二狗他们描绘的“天堂”镀上了一层官方认证的金光!
这钩子,挠得他心肝肺都跟着颤!
比三伏天喝了冰井水还透心凉,又比吞了烧红的炭火还灼烫!
“发财…黄金…顿顿肉…冰镇汽水…还有那咚次哒次…”陈小兵喃喃自语,眼神首勾勾地盯着远处被烈日烤得微微扭曲的地平线,仿佛己经看到了一条由金砖铺就、两边堆满肉山汽水山的康庄大道。
“兵娃子!
发啥癔症呢!”
他爹陈老栓不知何时又出现在院门口,手里拿着把豁了口的锄头,眉头拧成了疙瘩,对着魂游天外的儿子吼,“羊都跑你二婶家菜园子里啃葱苗去了!
还不赶紧撵回来!
败家玩意儿!
放个羊都放不好,还想着去南边捡金子?
做梦娶媳妇——净想美事!
那金子是给咱这号人捡的?
别叫人把你骨头渣子都嚼巴了!
老实给我放羊!”
陈小兵被吼得一激灵,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撵那几只溜进菜园的“逃兵”。
他爹的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
是啊,金子是那么好捡的?
南方真的像他们说的那么好?
王二狗他们回来是风光,可村里私下也有人说,他们是在南边混不下去了才回来的,那喇叭裤和Walk***n说不定是借钱买的…疑虑像野草,在心里悄悄冒头。
然而,命运的齿轮往往在犹豫不决时悄然转动。
就在陈小兵被“去”与“留”折磨得抓心挠肝,晚上躺在炕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时,他家那扇破旧的木板院门,被人“笃笃笃”地敲响了,声音不大,却带着点鬼鬼祟祟的试探。
“谁呀?
大半夜的!”
陈老栓不耐烦地在屋里吼了一嗓子。
“叔,是我,二狗!”
门外传来王二狗刻意压低的声音,“找小兵说点事儿!”
陈小兵的心猛地一跳,一股说不清是激动还是紧张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
他爹骂骂咧咧地嘟囔着“不省心的玩意儿”,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陈小兵像只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溜下炕,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栓。
月光下,王二狗、李铁蛋、赵麻杆三个脑袋挤在门缝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和神秘的贼光。
“兵娃子,想好没?”
王二狗一把将陈小兵拉出门外,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蛊惑,“哥几个明天一早就走!
还是那辆跑长途的‘老黄牛’!
最后仨座儿!
千载难逢!
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就是!
磨蹭啥!”
李铁蛋急吼吼地插话,“大老爷们,痛快点!
去不去?
给句准话!
南方那大把票子,可不会自己长腿跑咱陈家洼来!”
“想想那冰镇汽水!
想想那顿顿肉!”
赵麻杆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小兵脸上,“想想那满街的大姑娘,穿的裙子…啧啧,那叫一个水灵!
比咱村头那歪脖子老槐树好看一万倍!”
最后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捅开了陈小兵心里那扇犹豫的大门。
一股混杂着对财富的渴望、对外面世界的好奇、以及对“水灵姑娘”朦胧憧憬的热血,“轰”地一下首冲脑门!
去!
必须去!
死也要去!
“去!”
陈小兵的声音带着点破音的颤抖,但异常坚决,斩钉截铁,“算我一个!”
“好小子!
有种!”
王二狗用力一拍他肩膀,差点把他拍趴下,“明儿个!
鸡叫头遍,村东头老槐树底下!
带上干粮!
记住,悄悄的!
别让你爹娘知道!
不然谁都走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