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不是轻柔飘落的绒羽,而是带着某种亘古寂寥的凛冽,沉默地覆盖着连绵的银白山脊,填平幽深的沟壑,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裹进一片浩瀚无垠的纯白里。
风,是唯一被允许的访客,呼啸着穿过冰封的森林,卷起细碎的雪沫,在凝固的空气中划出尖锐而凄冷的哨音。
这里是雪域,寒冷是它的名字,孤绝是它的脊梁。
我醒来时,最先感受到的不是冷,而是沉。
身体像是被冻土封存了千万年,每一寸骨骼都灌满了铅,连转动一下眼珠都牵扯出迟钝的、锈蚀般的钝痛。
视线里一片模糊的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
一张冻得通红的小脸凑在近前,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脸颊。
那双眼睛很大,黑白分明,像雪地里偶然觅得的两颗纯净黑曜石,此刻正盛满了纯粹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她呼出的热气凝成白雾,扑在我脸上,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
“阿姐!
你醒啦!”
声音脆生生的,带着少女特有的清亮,在这冰窟窿一样死寂的地方显得格外突兀,却也奇异地驱散了周遭冻结的寒意。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一点微弱的气流摩擦着声带。
“别动别动!”
她连忙按住我试图抬起的肩膀,动作有些慌乱,却透着小心翼翼的关切,“我叫阿月!
我和姐姐在采冰魄草的时候,在雪龙岭最深的冰缝底下发现你的!
天呐,那里冷得能把人的魂儿都冻住!
我们还以为……还以为你……”她没说完,只是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呼出一大团白气,“姐姐说,你能活下来,简首是雪神的恩典!”
阿月……雪龙岭……冰魄草……陌生的名字和地点在我空茫一片的脑海里碰撞,激不起任何涟漪。
我是谁?
我怎么会躺在那种地方?
我努力回想,但思绪如同沉入最深的海沟,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虚无和黑暗。
头开始隐隐作痛,像有根冰锥在里面缓慢地搅动。
“我……”终于,一个沙哑破碎的音节艰难地挤了出来。
“想不起来就别想啦!”
阿月立刻打断我,小脸上满是安抚,“先养好身子要紧!
姐姐去给你熬药了,是顶顶好的雪参汤!”
她说着,又费力地把我身上盖着的、用不知名兽皮缝制的厚实毯子掖得更紧实些,试图将那无孔不入的寒意隔绝在外。
她口中的“姐姐”很快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石碗进来了。
那是个比阿月年长几岁的姑娘,眉眼和阿月有几分相似,却更加沉静温婉,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眼睑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嘴唇也缺乏血色。
她走路很轻,带着一种病弱的虚浮感,但看向我的眼神和阿月一样,有着雪域子民特有的清澈与质朴。
“醒了就好。”
她的声音也柔柔的,像落在雪地上的羽毛,“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她将石碗递到阿月手里,阿月立刻舀起一勺,小心地吹了吹,才送到我唇边。
温热的液体带着一股奇异的草木清香滑入喉咙,一股暖流缓缓扩散开来,稍微熨帖了僵硬的西肢百骸。
我贪婪地小口吞咽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姐姐”扶着门框微微喘息的样子上。
她似乎连站久一点都很吃力。
“阿姐,”阿月注意到我的目光,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愁绪,“这是我亲姐姐,阿瑶。
她……她病了,好多年了,用了好多药,雪域的巫医大人也说……也说……”后面的话,她哽住了,眼圈迅速泛红。
阿瑶轻轻咳嗽了两声,脸上却浮起一个安抚的浅笑:“别吓唬客人,阿月。
老毛病了,不打紧。”
她看向我,眼神温和,“姑娘,你感觉好些了吗?
可还记得自己叫什么?
家在何处?”
我茫然地摇头,喉咙里堵得难受,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咽。
名字?
家?
这些概念遥远得如同天际的星辰。
我只知道,是眼前这对姐妹,把我从那个据说能冻裂灵魂的冰缝里拖了回来,给了我这一碗救命的暖汤和一个暂时遮风挡雪的简陋冰屋。
一种强烈的、想要抓住什么依靠的本能涌了上来,我费力地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着,轻轻碰了碰阿月端着碗的手背,又转向阿瑶的方向,目光里充满了无措的依赖和感激。
阿瑶和阿月对视一眼,阿瑶眼中闪过一丝怜惜,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轻轻覆在我的手背上,那点凉意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安定。
“那就先安心住下吧。
雪域很大,但风雪里相遇,便是缘分。
你……就叫‘凝霜’吧?”
她顿了顿,似乎在思考,“雪域的孩子,都带着冰雪的名字。”
凝霜?
我默念着这个简单的音节。
像落在指尖的雪花,微凉,转瞬即逝,却又带着一种奇特的归属感。
我看着她,缓慢地,点了点头。
从这一刻起,我有了名字——凝霜。
一个被雪域采药女从死亡边缘捡回来的、失去过往的孤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