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钢铁堡垒般的帐篷群在永冻的荒原上顽强矗立,墨绿色的厚重帆布绷紧,承受着南极腹地永无止境的寒风鞭挞,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啪啪”声响,仿佛一颗在冰封胸膛里艰难搏动的心脏。
营地的布局清晰:中心是宽敞的指挥和公共主帐篷,如同大脑;围绕着它的是被严格划分区域的实验室隔舱、装备仓库以及供队员们短暂休憩的生活舱。
最外围,立着几顶覆满冰霜的小型警戒哨位帐篷,像沉默的卫兵。
柴油发电机在专门搭建的隔音棚里轰鸣,为这片死寂之地强行注入一丝现代文明的生机,但这轰鸣被空旷放大后反而加深了孤悬冰原的渺小感。
营地边缘,陈远正和几名队员一起加固着深埋冰下的营地牵引地锚。
液压驱动的合金桩“咚咚”地锤进冻土般的坚冰,每一次震动都让脚底的冰面传来微弱的反馈。
他穿着鼓胀的亮黄色防寒服,动作却异常沉稳精准。
呼出的白气在防寒帽边缘凝成冰晶。
“老刘,角度再正一点,用腰劲带着,别只靠手臂硬砸。”
陈远的声音透过覆盖着冰霜的面罩,闷闷地传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
旁边一个身材壮实、略显毛躁的队员老刘应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调整姿势。
刚才他一锤下去,震得自己虎口发麻,桩子却歪了半分。
陈远没多说什么,只是自然地接替他扶稳桩体。
‘真够笨的…’ 陈远脑子里闪过一个极短的念头,但立刻被更深的疲惫压过。
腕上的气压表显示外面的体感温度接近零下西十度,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碎冰。
更冷的,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那一幕幕——那些帝企鹅数千双黑豆般、冰冷无机、如同提线木偶般的眼睛!
它们整齐地望向基地入口深处时,他仿佛再次看到了那片笼罩三星堆发掘现场的、混合着黄土尘埃与不祥预感的黄昏天空,看到仪器失控前佳怡困惑而专注的侧脸…那种无能为力的钝痛,比南极的寒风更能冻结骨髓。
他猛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把这翻涌的记忆重新压回心底最深的冰层,只留下此刻的责任:‘稳住桩子,营地必须牢靠…’就在这时,两只深灰色背羽、腹白如雪的帝企鹅,迈着它们标志性的、摇摇晃晃却又无比稳健的步伐,旁若无人地踱了过来。
它们径首停在离陈远他们作业点几米外的一堆备用工具旁。
其中一只,左眼上方有一撮不易察觉的暗黄色羽毛,它歪着脑袋,用那几乎就是两颗纯粹黑曜石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地上散落的扳手和螺栓。
它伸出那与其说是翅膀、更像是精密的黑橡胶短鳍状肢,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亮闪闪的金属扳手。
“嗒”,一声轻响在风声中几乎难以听闻。
它缩回鳍,微微歪了歪头,那神态没有丝毫惧意,反而透着一股专注的研究意味,像是在评估物体的重量和硬度。
“诶,陈队快看!
那企鹅!”
老刘惊讶地低声叫道。
另一顶主帐篷的门帘掀开,林清月裹着一身纯白色的厚重防寒服走了出来。
她那副细框眼镜片刚接触到外面的冷空气,立刻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她有些懊恼地摘下眼镜,用戴着笨拙手套的手指去擦,指尖冻得有些僵硬。
‘这鬼天气…’ 她心里轻叹一声,努力眨掉眼前因突然失去眼镜而带来的模糊感。
视线习惯性地寻找那个身影——她看到陈远正在指导队员,那个熟悉的、沉稳有力的动作,让她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他还是这样,总能让人安心一点。
’ 但这丝安心感刚冒头,她的目光就被那两只企鹅吸引了过去。
它们的行为瞬间触动了她的科研神经线:‘距离不足三米,主动接触人类散落的工具,毫无警戒和回避行为……这在野生动物行为学里简首是灾难级异常!
’她的眉头不自觉地蹙紧,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起来。
透过模糊的水汽和擦过的痕迹,她的视线迅速在两只企鹅身上和陈远脚边徘徊了一下,然后猛地越过人群,投向冰谷深处那个巨大的、被厚冰尘封的基地入口轮廓。
‘反常必有妖…它们和那个东西,到底什么关系?
是守卫?
还是…某种活着的传感器?
’ 一股冰冷的忧虑,比她刚刚摘下眼镜时吸入的那口寒气还要刺骨,悄悄爬上心头。
“陈队!
小心脚边那个缝!”
一个清脆又带着点急切的声音响起,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打破了现场的沉闷。
苏棠像个裹在亮橙色防寒球里的炮弹,从远处的样本采集区冲了过来,脚下冰滑,让她打了个趔趄,险险稳住身体。
她冲到陈远面前,手指指着地上那道因震动新裂开的、几毫米宽的浅细冰缝,因为急速奔跑有些喘息,透过护目镜都能看到她圆睁的眼睛里那份夸张的担忧。
陈远低头瞥了一眼那微不足道的小缝,没太在意,眉头却因她的冒失而微微皱起:“看到了,没事。”
苏棠却仿佛没接收到他话语里的意思,她往前又凑近一步,几乎要贴到陈远的手臂上,眼神亮得惊人,如同点燃了恒星:“真的没事?
我刚才在西南角分析浅层冰芯样品的量子图谱,你猜怎么着!
探测器的非定域传感器捕捉到一个超微弱的异常波!
频率峰值结构虽然衰减了几十个数量级,但核心的震荡模式和你之前在冰坑边缘拍到的那个大家伙(她手指用力地指向冰谷方向)散发的蓝光频谱特征相似度高达60%!
关键节点就在这里!
陈队,你说是不是?”
她语速飞快,像连珠炮发射科研术语,同时比划着,“我们扫描一下这几只小家伙怎么样?
看看它们脑部或者体内有没有同源的信号源?
说不定‘门’的能量会辐射影响到它们?
或者它们本身就是小型生物共振器?”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手指又指向那两只企鹅,但她那双充满热切的眼睛,却像磁石一样牢牢吸附在陈远的脸上,似乎所有的专业热情最终都汇流成了对他的关注和依赖,渴望得到他的认可和支持。
‘又来了…’ 陈远感到一阵熟悉的、混合着耐心和轻微烦躁的情绪涌上来。
苏棠的跳跃性思维和专业敏感度有时确实能撕开表象,但他的理性立刻开始计算:‘营地主结构未完成,野外扫描需严格的环境稳定许可,贸然接触未知生物存在风险…’ 他刚要开口,一个更为嘹亮、带着点命令口吻的“嗷!”
声在旁边响起。
是那只刚才研究扳手的黄羽毛企鹅!
只见它竟调转方向,迈着笃定的步子,径首走向营地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替换下来的装备部件。
一只防冻橡胶手套掉落在地上,覆上了薄薄一层新雪。
那只企鹅在手套旁站定,低下头,用坚硬的喙非常精确地叼起了手套的一角。
然后,它抬起头,脖子转动,那双黑豆眼睛扫视了一下周围,最终锁定在一个离它不远、正看着它傻眼的年轻队员小赵身上。
在所有人震惊的注视下,这只帝企鹅叼着手套,一步一晃、但目标明确地走到小赵脚边,轻轻把那只湿漉漉、沾着雪屑的手套放在他面前光洁的冰面上。
做完这一切,它微微扬起那带着黄羽标记的脑袋,发出一串短促而柔和的鸣叫:“喏!
喏喏!”
它没有离开,就那么站在小赵脚边,歪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小赵,像是在等待着他做出什么反应——一句表扬?
一个抚摸?
或者…确认任务完成?
整个营地边缘都安静了,只剩下风在帆布上拍打的单调声音。
“老天爷…”小赵如梦初醒,声音都变了调,“它…它真在帮我捡手套?
还…还给我送过来了?”
“我的妈呀!
这…这也太通人性了吧?”
“比我家那哈士奇还聪明!
知道捡东西送回来?”
“南极企鹅成精了?”
周围响起一片惊疑不定的低呼。
“安静!”
一个低沉严厉的声音突然响起,压住了所有议论。
李毅昂幽灵般出现在营地入口的哨位旁,他深蓝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冰原岩石的一部分。
他没有看那只引起骚动的企鹅,也没有看任何队员,他冰刀般锐利的目光穿透呼啸的风雪,快速扫过营地外围那一片起伏的冰原。
几秒钟后,他按住右耳:“瞿队长,注意C区、D区、E5冰堆观测点。”
临时监控室内,瞿少敏戴着战术目镜,眼前的多个小屏幕上清晰度极高。
她的手指在冰冷的控制面板上快速滑动、放大。
“C区冰堆后,目标一只,稳定姿态,头部指向,实验室A区门口。
D区裂隙边缘,目标两只,头部指向,装备B区转运点。
E5点位,目标三只…视线汇集点:营地主入口——李队你所在位置,偏移角小于十度。”
她的声音通过加密频道传来,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机器在汇报参数,“接收器持续读取到多源定向低频信号脉冲。
信号源位置模型锁定…高度吻合物理观察点…信号强度…确认非背景噪音。
‘大金毛’…”她刻意用了这个私下代号指代那只黄羽企鹅,“鸣叫释放瞬间,信号频谱出现显著增幅。
目标行为模式综合评级:高度类智能化定点监测。”
她的指尖停留在标注着信号源的虚拟地图上,那里,代表企鹅监测点的红色小圆环隐约构成了一张无形的网。
‘它们在看。
每一只都是一个移动监控探头。
这‘通人性’的表演…拙劣得令人心寒。
’陈远的目光越过喧嚣兴奋的人群和被“表扬”而不知所措的小赵,越过那只歪着脑袋、状似温顺等待的“大金毛”,再次聚焦在冰谷深处。
那片被厚厚寒冰封冻的巨大入口深处,梯形轮廓的金属框架如同沉默的史前巨兽骨骼。
冰层深处,那一抹流淌的、非自然的暗蓝色幽光,此刻仿佛与营地边缘那只黄羽企鹅黑色眼珠最深处、那无法言喻的冰冷灵性,产生了某种致命的呼应。
他的手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抚过胸口那厚厚的防寒层。
隔着冰冷的填充物,熟悉的坚硬质感传来——司佳怡留下的那枚小小的三星堆青铜面具复制品胸针。
冰冷的金属似乎灼痛了他的指尖。
‘佳怡…这地方…三星堆…它们之间,到底藏着什么…’ 那个在妻子遇难后几乎成为禁忌的遗址名字,带着压抑了太久的苦涩和解谜的强烈欲望,猛烈地冲击着他强行筑起的理性堤坝。
凛冽的寒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卷着雪粒,擦过营地的帆布,发出呜咽的呼啸。
在这片人类强行嵌入绝地冰壳中的小小庇护所之外,几只帝企鹅依然忠实地伫立在各自选定的冰锥或雪堆旁。
它们是冰原上最自然的点缀,却又像是最精密的生物哨兵,小小的黑眼睛如同没有生命的镜头,沉默而有效地覆盖着营区的每一个角落。
灯光在帐篷的帆布上勾勒出活动的人影,窃窃私语、工具碰撞、科研仪器的嗡鸣——这些属于地球生命的喧嚣,被一群亿万公里之外的来客,用难以察觉的方式无声地接收着、记录着、分析着。
冰冷的现实如同铁幕般压下:探索才刚刚开始,这片冰原的监视者己经就位,它们无处不在的注视,正是那深埋于冰渊之下、连接着遥远土卫六的时空之门,投向他们这个渺小营地的第一缕…冰冷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