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传来铁门拉合的哐啷声,像一口深井被盖上石板。
我站在洗漱台前,牙刷塞进嘴里,薄荷味却莫名发苦。
水龙头没拧紧,水珠砸在池壁上,一声,又一声,和昨夜雨后的檐漏一模一样林叙的毛巾还挂在窗边,蓝白条纹,边缘起了毛球。
我伸手去摸,潮潮的,仿佛刚从谁的泪里捞出来。
毛巾下方,他的漱口杯空着,杯底沉着一小片月季花瓣——暗红色,边缘卷曲,像被火烤过的信纸。
我盯着它,忽然想起他临走前的那个笑:嘴角弯起,眼睛却没弯,像月亮被云啃掉一半。
七点整,早读铃炸响。
教室里人声如潮,我却听见另一种声音: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咔哒声,一下,两下,最后落空。
我低头翻书,英文字母在黑板上跳舞,我看它们,它们跳成林叙的名字。
同桌用胳膊肘撞我:“老师叫你。”
我站起来,喉咙里滚出一句“sorry”,全班哄笑。
老师没笑,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和林叙一样的眼睛——睫毛很长,垂下来就盖住所有情绪。
早读结束,我去后勤处申请配新钥匙。
窗口的老师傅低头填表,钢笔在纸上刮出沙沙的响。
“301宿舍,林叙?”
“不,是我,江照。”
老师傅抬头,目光越过我的肩膀,像在找人:“那孩子昨天半夜来退钥匙,说用不上了。”
我愣住。
老师傅把新钥匙推过来,铜色发亮,像刚被血温过。
“他还留了这个。”
一枚纽扣,白色,西眼,沾着线头。
我认得——林叙的校服第二颗,曾经被我恶作剧地咬在嘴里,他笑着来抢,指尖擦过我的唇。
现在它孤零零地躺在老师傅掌心,像一颗被挖出来的乳牙。
中午食堂人满为患。
我端着餐盘,下意识往靠窗的第三排走——那里通常坐着林叙,他会把鸡腿夹到我碗里,再把我的青菜换走。
今天座位空着,桌面干净得刺眼。
我坐下,对面的人抬头,是复读班的学长。
“林叙没来?”
“嗯。”
“听说他去了临川?”
“嗯。”
学长扒了一口饭,含糊不清:“那地方苦,一个月放一天假。
他图啥?”
我低头啃鸡腿,骨头卡在齿间,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图什么?
我也不知道。
或许只是为了不再回头。
下午体育课,老师测八百米。
我跑在第三圈,肺里烧着火,耳边风声呼啸。
忽然听见有人喊:“林叙!”
我猛地回头,跑道边缘空空荡荡,只有一片被风吹起的塑料袋,呼啦啦地飞,像一只断线的风筝。
我慢了半拍,被后面的人超过。
终点线拉起的红绸拍在脸上,***辣地疼。
老师报成绩:“三分五十,退步了。”
我弯腰喘气,汗珠砸在塑胶跑道上,一朵一朵,像极小的雨。
晚自习前,班长发下高考志愿草表。
我捏着笔,第一栏空白。
林叙曾经说过,要报南方的学校,有榕树和台风,冬天不用穿羽绒服。
“你呢?”
“留在北方。”
“怕冷?”
“怕雪化了没人陪我扫。”
如今雪还没化,扫雪的人己经走了。
我在第一栏写下“临川大学”,笔尖洇出一团蓝雾,像雪夜被车灯照亮的尘埃。
十点熄灯,宿舍比昨夜更静。
我躺在床上,听见上铺翻身的声音——原本属于林叙的位置,现在堆满了行李箱和旧书。
手机震动,一条新短信:“临川下雨,比北方冷。”
号码陌生,但我知道是他。
我回:“带伞了吗?”
发出去,却显示红色感叹号。
消息己发出,但被对方拒收。
红色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过屏幕,也割过我。
我坐起来,从枕头下摸出那把新钥匙,铜色冷得像一块冰。
门后的铁钩空空荡荡,像一张嘴,无声地张着。
我想起林叙留下的纽扣,把它和新钥匙并排放在手心。
一枚用来告别,一枚用来等待。
可门锁早己换掉,等待也失去了归途。
窗外,月亮挂在教学楼的尖顶上,像一颗被钉在黑板上的粉笔头。
我走到阳台,夜风卷着操场上的塑胶味,一下一下拍在脸上。
远处,后墙的月季又开了,深红的花苞在黑暗里膨胀,像一簇簇不肯熄灭的火。
我伸手去够,却只抓到一把冰凉的空气。
花不是我的,钥匙也不是我的。
连“以后”都不是我的了。
我回到桌前,在便利贴上写:“林叙,新钥匙我挂在老地方。
如果你回来,记得取。”
写完,撕下,贴在门后。
铁钩在便利贴下方摇晃,发出极轻的“叮”——像一把钥匙,在空锁里转了一圈,又落回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