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看了眼腕间磨得发亮的浪琴表,表面还沾着粉笔灰。
深秋的寒风裹挟着桂花香钻进衣领,让他想起临行前母亲的叮嘱:"儿子啊,要把学生当自己的孩子教!
"校长郭强的办公室兼杂物间里堆满教具,老式挂钟的摆锤晃动着凝固的时光。
当这位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把一摞用红笔圈改的作业本拍在桌上时,董健平闻到了浓重的墨水味混杂着霉斑的气息。
"三年级的语文课,"郭校长用拇指摩挲着金丝眼镜,"还有三年级的班主任,音乐、美术、科学这些副课你也得带。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董健平感觉喉结上下滚动,像是要把整个秋天的干燥都咽下去。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董健平站在三年级的教室门口。
褪色的蓝漆门板上还留着几个指甲盖大小的凹痕,可能是哪个调皮学生用钥匙划的。
他伸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三十多道目光像探照灯似的聚了过来。
前排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忽然揪住自己辫梢,指甲缝里还沾着菜市场的泥巴;后排男生敞开的校服领口下,隐约可见几道未愈的抓痕。
"同学们好!
"董健平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激起奇怪的回声。
他注意到坐在第三排的男孩正盯着自己磨破皮的皮鞋,那双鞋还是上师范时买的,此刻却与周围胶鞋、布鞋格格不入。
当他的目光扫过讲台时,突然愣住了——粉笔槽里插着半截彩色粉笔,旁边歪歪扭扭地画着戴眼镜的怪物,怪物手里还攥着"老董"两个字。
"董老师!
"窗外的麻雀扑棱棱掠过,惊醒了某个打瞌睡的孩子。
董健平深吸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教案扉页上的一幅简笔画。
当他开始点名时,才发现自己的钢笔有点漏水,在点名册上晕开淡淡的蓝斑。
"张利琴!
"细若蚊吟的回应让他想起昨夜备课时被台灯烫伤的手指。
这个总爱把头发扎成两个小揪揪的女孩,此刻正把脑袋埋在臂弯里,衣服袖口又短了一截,露出的手腕上沾着几点暗褐色的污渍。
"秦小梅!
"突然炸响的回应吓得董健平笔尖一抖,在点名册上划出长长的破折号。
他这才看清这个扎马尾的女孩耳垂上缀着银色耳钉,左眉骨处有道新月形的疤痕,随说话动作微微抽动。
当点到李东时,整个教室突然凝固了。
这个穿着褪色运动衫的男孩霍然起身,膝盖撞在课桌上发出闷响。
董健平看见他脖颈处蜿蜒的刺青——不是什么图案,而是密密麻麻的汉字,像无数只爬行的蚂蚁。
"董...董老师好!
"男孩的声音沙哑得像生锈的铁钉,右手始终藏在身后。
董健平注意到他校裤膝盖处磨白的布料,以及脚踝处结痂的伤疤。
当董健平终于完成了点名,转身在黑板上写板书时,粉笔灰纷纷扬扬落在衬衫下摆,像下了一场微型雪暴。
今天要教的是郑振铎的《燕子》,但他发现讲台上不知被谁放了只豁口的玻璃瓶,里面插着枯黄的野草,瓶身用红笔潦草地写着"送给新老师"。
"同学们,让我们先来做个游戏。
"董健平摸出兜里备用的水果糖,这是他昨晚特意准备的"教学道具","谁能模仿小燕子飞翔的动作,就能得到一颗糖。
"他话音刚落,后排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那个叫李东的男孩己经站在椅子上,双手在头顶展开成翅膀的形状,斑驳的墙面上顿时投下扭曲的黑影。
"像这样!
"董健平笑着模仿燕子轻盈的姿态,衬衫下摆扫过讲台边的粉笔盒。
当他转过身时,发现秦小梅正偷偷往李东的衣领里塞东西,而张利琴则把头埋进课桌底下,肩膀一耸一耸的。
"燕子!
"董健平突然提高声调,像是要盖过窗外的蝉鸣,"一身乌黑的羽毛!
"他的声音在教室里撞出层层回音,惊得窗外梧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孩子们不约而同地举起手,像一片等待春雨滋润的麦苗。
当朗读进行到"剪刀似的尾巴"时,董健平忽然瞥见讲台下的异动。
那个总爱穿胶鞋的丁伟伟正用脚趾夹着粉笔,在水泥地上划拉出歪歪扭扭的"燕子"。
他假装没听见,继续领读,却发现孩子们的声音渐渐变得浑浊,像是被什么黏稠的东西堵住了喉咙。
下课***响起时,董健平的嗓子己经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但他注意到,当他说"明天我们学习生字词"时,李东突然把藏在身后的手举了起来,手指间攥着半块橡皮,上面用铅笔刻着歪歪扭扭的"谢谢"。
夕阳把教室的影子拉得很长,董健平弯腰捡起滚到走廊的粉笔头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响动。
他转头看见秦小梅正蹲在地上,用袖口擦拭着那支豁口的玻璃瓶,瓶身上的红字迹己经被擦去了大半,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印记。
回到办公室,董健平在教案本上写道:"今日收获:1. 学生李东有绘画天赋 2. 张利琴可能缺乏安全感 3. 丁伟伟注意力易分散 4. 需要准备润喉糖..."窗外的月光洒在泛黄的备课纸上。
此刻,他办公桌上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学生偷偷塞给他的纸条,上面画着戴眼镜的燕子和一行稚嫩的字迹:"董老师,我们喜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