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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多年的习惯。徐子州进门时从不多话,
只把腰间那柄剑鞘上满是锈迹的铁剑轻轻搁在桌角。他已经有好久没接到“大单”了,
最近一次用剑,还是几个月前与三个劫道的泼皮缠斗时亮了一下。
店小二早已摸清徐子州的习惯,不用招呼便端来一坛粗陶罐“昌阳古酿”。这酒香倒是香,
但有股子呛人的苦涩气。徐子州捏着坛沿仰头便灌下一大口,酒液洒到青布长衫上,
他也不擦,那污渍也是身上的一部分,就像那些刻在骨血里的往事,擦不掉,也忘不净。
客栈里总有人打量徐子州。穿着儒雅的长衫,却配一柄杀人的铁剑,看眉眼该是个读书人,
举手投足间却藏着江湖人的冷厉。有人猜,徐子州是遭了劫的富家子弟,
也有人说他是被逐出师门的武人,还有好几个人赌咒,
说他定是当年“清风寨”覆灭时漏网的寨主。徐子州全当没听见,只盯着桌上的酒坛发呆。
徐子州喝酒从不是为了滋味,而是为了让那股子灼人的酒气烧穿脑子,
好让那些不该记起的画面暂时消散,比如江南河畔的垂柳,比如银铃般的笑声,
比如那双曾含着星光的眼睛。二三年前他不是这样的。那时他叫“徐小郎”,
是昌阳城中最精神的后生,父亲徐老拳师的武馆虽小,却也教出了几个像样的徒弟。
徐子州与盈盈的婚事,是全村人都盼着的喜事,每日清晨,
徐子州会提着新鲜的菜果去盈盈家,他喜欢看盈盈坐在窗前描红,
喜欢看朝霞在她乌黑发梢上的闪光。盈盈也会停下笔,拣出最甜的一颗水果递到他嘴边,
轻声说:“州哥,今日武馆不忙的话,陪我去河边看芦花看好不好?”那时的天总很蓝,
河水慢悠悠的流。他们会坐在河边垂柳下,徐子州用柳枝编花环,
盈盈就用狗尾巴草编小兔子。盈盈的父亲是个温和的秀才,常坐在廊下看着他们笑,
说:“小州啊,你可得好好待盈盈,不然我这枝笔可不饶你。”徐子州总拍着胸脯保证,
说要让盈盈一辈子不受委屈。可他没料到,一辈子那么长,却经不起一场病的折腾。
盈盈的父亲是在那年秋天倒下的。起初只是咳嗽,后来竟咳出血来,
徐子州陪着盈盈跑遍了昌阳城的医馆,每个大夫都摇头说这病要靠人参吊着,
可一斤人参的价钱抵得上他武馆三个月的收入。徐家本就不富裕,短短半个月便掏空了家底,
还欠了城里药材铺二十两银子,债主天天上门催债,
有时候会骂徐老拳师“养了个没用的儿子”还有人骂盈盈“是个填不满的药罐子”。
那天夜里,徐子州坐在盈盈家的门槛上,呆呆地看着天空,第一次觉得无力,
他对盈盈说:“叔的病怕是难好,咱们别再扔银子了,让叔吃点爱吃的,
好好过剩下的日子吧。”他以为这话是实话,却没料到会戳痛盈盈的心。盈盈哭了,
指着他伤心地说:“你心疼银子了是不是?我爹还活着呢!你就想着放弃了!
你天天练武有什么用?连救我爹的钱都挣不来!”徐子州愣住了。他从没见过盈盈这样说话,
他想解释说自己不是心疼钱,是怕她跟着熬坏了身子,可盈盈根本不听,转身跑进了屋里,
“砰”地关上了门。从那以后,那扇门像一道鸿沟将他们隔在了两边。第二天清晨,
盈盈拿着一沓银子出现在徐子州面前。银子用红纸包着,沉甸甸的。徐子州问她钱从哪来,
盈盈的眼神躲躲闪闪,只说:“你别管,反正不是偷的抢的,欠你的钱我还清了,
以后咱们两不相欠。”盈盈说完转身就走,没回头看他一眼。徐子州攥着那沓银子,
心都碎了,他知道盈盈性子倔,却从没想过她会走这条路。徐子州疯了似的打听,
终于从药材铺老板的嘴里得知,前一晚有个姓王的盐商花两千两银子“买”了盈盈一夜,
那盐商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家里娶了三房姨太,还总在外头拈花惹草。那天下午,
徐子州揣着父亲留下的铁剑,在盐商的必经之路上等他。
盐商坐在马车上掀着帘子跟身边的小妾调笑,根本没注意到路边的年轻人,
徐子州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冲上去一剑刺穿了马车的帘子,剑尖冰冷地抵在盐商的喉咙上。
盐商吓得尿了裤子,连声求饶,说愿意再给十倍的银子。徐子州没说话,手腕一拧,
鲜血溅在他的长衫上,绽开了一朵刺眼的花。杀了人,就再也回不去了。徐子州不敢回家,
不敢见盈盈,更不敢告诉父亲真相,他连夜离开了昌阳,从此成了江湖上的“孤魂”,
有人问他名字,他随口编了个“徐子州”。有人雇他杀人,他便提着那柄铁剑走南闯北,
久而久之,江湖上便有了“死神”的名号,说他出手从无失手,说他眼神能杀人,
说他连三岁孩童都不放过。只有徐子州自己知道,他有三条规矩:不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不杀老弱病残,不杀妇女儿童。他怕的不是坏了规矩,是怕哪天手滑,
杀了像盈盈那样的姑娘。这三年来,徐子州换过无数家客栈,喝过无数坛劣酒,
却总在每个月圆之夜想起昌阳,想起盈盈编的小兔子,想起她递过来的水果,
想起她说“咱们两不相欠”时的眼神……徐子州恨过盈盈,恨她为了钱放弃尊严,
恨她断了他们的念想,可更多的时候他是心疼,他知道盈盈有多骄傲,若不是走投无路,
她绝不会做那样的选择。三今日的客栈有些不一样。徐子州刚灌下第三口酒,
就见一个戴斗笠的人走了进来。那人戴着一顶斗笠,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巴,他没找别的位置,径直走到徐子州对面坐下,
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放在桌上。客栈里安静下来,客人们都在偷偷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徐子州依旧低头喝酒,仿佛对面坐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块石头,他早已学会了等待,
在暗处等目标出现,在屋顶等守卫换班,在酒桌前等那些想雇他杀人的人先开口。
一个不会等待的杀手,活不长。那人沉默了半炷香的时间才开口说话,
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意:“死神?”徐子州终于抬起头。他的眼神很特别,
不似常人那般有温度,反而像寒冬里的冰棱,能刺穿人心,他扫过对方的斗笠,
注意到那人的手指很长,指节处有厚厚的茧,那是常年握剑或握笔留下的痕迹。
那人被他的眼神看得不自在,微微挪了挪身子,将桌上的布包推过来。布包散开,
露出一沓银票,每张都是一万两的面值,橙黄色的纸面上印着“大德恒票号”的印章。
徐子州的眼神动了动。他做杀手三年,接过最大的单子也只有五千两,十万两银子,
足够他在江南买一座大宅院,足够他父亲的武馆重新开张,
足够他……再也不用过这种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我家主人要你杀一个人。
”那人的声音依旧冰冷:“十万两,预付一半,事成之后付另一半。
”徐子州端着酒坛的手顿了顿,问:“这人很难对付?”那人摇头:“说难也不难。
只要你肯破规矩,杀她易如反掌,因为她是个女人。”闻听此言,
徐子州将酒坛重重放在桌上,盯着对面的人,眼神里有了几分冷厉:“我不杀女人。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死神”的三条规矩,可总有人想用钱打破。
去年有个员外出价三千两让他杀自己的小姨子,
结果第二天那员外就被发现死在自家的花园里,胸口插着一把铁剑,正是徐子州做的。
那人似乎早有准备,又将一个小布包推过来:“我家主人知道你有规矩,
这里面是五千两黄金,足够你后半生衣食无忧。你做完这趟,就可以金盆洗手,
再也不用做这刀头舔血的营生。”黄金?徐子州的心动了。金盆洗手,回到昌阳,
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安稳稳过一辈子。这是他这三年来最奢侈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