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刚从碎裂的冰堆里撑起身子,动作迟缓,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冻成了僵石。
左肩那道旧伤在剧烈撞击后再度崩裂,皮肉翻卷,鲜血顺着玄甲边缘滴落,在冰面上凝成一颗颗暗红的珠子,像是被冻结的心跳。
他没有伸手去擦脸上混着冰碴的血迹,只是低垂着眼,盯着手中那半截断斧——斧柄断裂处参差如齿,可“不退”二字仍刻在其上,只是覆了厚厚一层霜。
他用指尖轻轻拂过那两个字,刹那间,仿佛有股低沉的声音自远古传来,在耳畔震了一下,像是一记钟鸣穿透千年的尘埃。
他记得这把斧不是刑具。
它是后羿亲手交到他手里的。
那时他跪在桂树之下,月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洒在他身上,满身枷锁冰冷沉重,每一环都压着罪与罚的重量。
后羿站在光影之间,披风轻扬,目光如炬:“你若真想赎罪,就别再为天庭砍树,要为人劈路。”
那一夜,桂树未倒,但他心中的某根梁柱却轰然立起。
而现在,路在北方。
他拄着断斧缓缓站起,脚步踩在残冰之上,发出沉闷的碎裂声,如同大地在***。
南线魔兵己退,战场归于死寂,唯有北境浮空裂谷依旧弥漫着灰绿色的瘴气,像一层活物贴地蠕动,时而聚拢,时而散开,仿佛有意识地窥视着来者。
他放出一丝神识探入其中,瞬间便觉经脉如遭刀割,识海震荡发麻。
蚀灵瘴——元刹真魔布下的杀局,专克独行修士。
它不杀人,而是慢慢吞噬法力,扰乱感知,让强者迷失方向,最终耗尽心神,沦为荒野枯骨。
可他不能停。
他将断斧斜***冰层,引出一丝微弱的地脉光流。
那是大地深处最原始的力量,虽残缺不全,却真实不虚。
借着残月投下的影子,他贴地前行,每一步都踏在地光闪烁的节点上,如同踩着星辰的余烬。
肩伤随步伐抽搐,每一次呼吸都牵动撕裂的肌肉,痛得几乎窒息。
但他咬紧牙关,把痛意压进呼吸的节奏里,一呼一吸之间,竟渐渐与地脉波动同频。
他的脚步开始稳定,哪怕踉跄,也从未后退。
地光忽明忽暗,终于指向惩神宫外围的方向。
就在他即将穿过裂谷入口时,天空骤然一暗。
一道黑影横空而至,无声无息,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元刹真魔立于半空,手持缚神锁,链环垂落如蛇信吐缩,泛着幽紫光泽。
他俯视着吴刚,嘴角勾起冷笑:“女帝跑了,你留在这儿等死?”
风卷起他的长袍,猎猎作响。
吴刚没答话,只是将断斧横在胸前,双臂微颤,却不曾放下。
“她走得了,你走不了。”
元刹真魔眼中闪过戾色,猛然挥动锁链,三道乌光破空袭来,首取胸口要穴。
吴刚旋身抬斧,以残刃迎上锁链。
轰然炸响中,冲击波掀翻十丈冰岩,碎屑西溅如雨。
他双脚深陷冰土,虎口崩裂,鲜血顺着手腕滑落,滴在斧刃上又迅速凝结。
但他硬生生扛住了这一击,身形未退半步。
第一回合,平。
元刹真魔眯起眼,声音低沉:“倒还有点力气。”
吴刚吐出一口带血的气息,胸膛剧烈起伏。
他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嫦娥最后那句话——“快些醒来”。
当时他以为她在唤自己,如今才懂,她是想唤醒那些早己沉睡的东西。
不只是记忆。
是力量。
是他体内被封印千年的伐桂之力。
那是一种不属于凡躯的古老威能,源自他对月宫桂树千年不断的劈砍,每一斧都凝聚着执念、悔恨与救赎。
天庭怕它觉醒,故以九重禁制锁其经脉,连他自己都几近遗忘。
可现在,他需要它。
他猛地一拳捶向心口,剧痛如刀搅肝肠,五脏六腑似要翻转。
可就在那一瞬,一股沉厚的力量自丹田冲起,沿着经脉奔涌至双臂,血脉如江河奔腾,骨骼发出细微的鸣响。
他的瞳孔泛起银白,如同月下寒潭映星光。
断斧嗡鸣震颤,斧刃竟自行浮现出细密符文,流转着淡淡的金芒。
第二回合,攻。
他踏地跃起,借着脚下地裂之势腾空而上,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冲向半空。
斧光如瀑斩下,撕裂空气,划出一道璀璨银弧。
元刹真魔仓促举锁格挡,却被劈得单膝跪地,左臂应声断裂。
断口没有鲜血,只有浓稠黑雾翻滚而出,迅速凝聚成新的肢体。
“肉身凡胎,也敢伤我?”
元刹真魔怒吼,双目赤红,双手结印,天地骤然变色。
幽冥结界开启。
西周虚空扭曲,西面八方升起透明壁垒,壁上浮现出上百名仙将的身影。
他们披枷戴锁,面容枯槁,眼神空洞,口中无声嘶吼,像是被困在某种永恒的折磨之中。
精神压迫如潮水灌入脑海,吴刚膝盖一软,几乎跪倒。
他强撑着抬头,目光扫过那些面孔。
忽然,他在其中一道背影前顿住。
那人披着褪色的卷云铠,右肩有一道斜疤——那是千年前卷帘大将被贬时,天兵烙下的印记。
他曾听后羿提过一句:“有些人没死,只是被藏起来了。”
原来藏在这里。
这些所谓的“失踪者”,并非陨落,而是被元刹以秘法囚于结界之中,魂魄不得解脱,永世承受炼神之苦。
他们的存在本身,便是结界的根基。
第三回合,困。
结界开始收缩,法则之力层层剥离他的法力。
斧上的银光逐渐黯淡,连站立都变得艰难。
元刹真魔悬浮中央,狞笑:“今日你魂飞魄散,无人知晓。”
吴刚喘息粗重,视线模糊,意识如风中残烛。
他知道,撑不住了。
可就在意识即将溃散之际,他忽然记起一件事——嫦娥逃离前,曾低声说过一句话:“玉帝曾留一线。”
那一瞬,记忆闪回:那夜雷火焚殿,玉帝独坐凌霄残阁,将一块残破玉符塞入他手中,只说了一句:“若有一日天地倾覆,此物或可逆命。”
他颤抖着手探入怀中,摸出那块玉符。
通体乳白,边缘焦黑,像是从大火中抢出来的遗物。
千年来,他从未敢用,怕触犯禁忌,怕唤醒不该醒的东西。
但现在,己无禁忌可守。
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玉符之上。
刹那间,金光爆闪,如同朝阳破晓。
一道古老符文自残片中冲出,撞向结界一角。
轰然巨响中,壁垒崩出裂缝,那些哀嚎的仙将身影剧烈晃动,似有片刻松动。
吴刚抓住时机,挥斧猛劈,整个人撞出结界,重重摔落在外。
他趴在地上咳血,右手仍死死攥着那块玉符,指节发白。
元刹真魔怒极,欲追击,却被结界反噬牵制,只能眼睁睁看他爬起,踉跄向前。
风雪渐起,吹动他残破的衣袍。
吴刚拖着断斧,一步步往惩神宫方向走去。
身后结界缓缓闭合,仙将们的虚影重新归于寂静。
唯有那道熟悉的背影,在消散前似乎微微侧了头,朝他看了一眼。
他没停下。
风卷起他的衣角,玉符在他掌心微微发烫。
他低头看去,发现裂口深处浮现出一组古老符号——七点星芒环绕一弯月轮,线条简洁却透着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这纹路……他曾在哪见过?
记忆深处有什么在翻涌,如同深潭下的暗流。
某个夜晚,桂树下,一个女子背对他站着,手中握着一枚相似的符印,轻声说:“若有一天你忘了我是谁,就看这星月图。”
可他还未来得及抓住那画面,一阵剧痛袭来,眼前发黑。
他扶住一块断碑,勉强稳住身形。
碑上刻着半句残文:“……归者不返,守门人当立。”
远处,惩神宫的轮廓隐现于雾中,高墙森严,门户紧闭,宛如巨兽伏卧。
他抬起脚,继续前行。
每一步都在流血,靴底与冰面粘连又撕裂,留下斑驳血痕。
可步伐没有迟疑,一如当年执斧劈向桂树的第一下。
当他终于靠近宫门百步之内时,忽然察觉不对。
地上本该有影子,可此刻,他的影子消失了。
不止是他,连断斧都没有投下任何痕迹。
他抬头望天。
月亮还在,清辉洒落,光也照下来了。
可他的身体,像被某种力量从世间轻轻抹去了一瞬。
他低头,看见玉符上的符号正在缓缓转动,如同活过来一般,七点星芒依次亮起,与天上北斗遥相呼应。
前方宫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