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是暖的,带着一股清甜的草木香,不像寻常海雾那样湿冷。
凌云正用卫星电话拍摄雾中的海景,突然听到一阵细碎的鸟鸣——不是海鸥的粗犷啼叫,而是像无数根细针划过丝绸,尖锐又清脆。
他抬头望去,只见雾中飞着一群巴掌大的小鸟,羽毛颜色驳杂:有的拖着五彩斑斓的尾羽,飞过时留下一道虹光;有的则通体灰黑,翅膀耷拉着,叫声嘶哑得像生锈的铁片摩擦。
“声纹岛快到了。”
凌云翻出《异域志》,残卷上画着类似的鸟,旁边注着:“言真则鸟彩,言伪则鸟灰,粪能显心。”
竹筏穿过浓雾,一座被绿色植被覆盖的岛屿渐渐清晰。
岛的轮廓很奇特,像一只侧躺的海螺,岸边的礁石上布满了细密的孔洞,海浪拍上去,会发出嗡嗡的回响,像是无数人在低声说话。
刚踏上沙滩,凌云就被一阵争执声吸引。
一个穿蓝布褂子的小贩正蹲在礁石旁,面前摆着几个竹筐,筐里装着红艳艳的果子。
一个老妇人拿起一颗,皱着眉说:“这果子看着就酸,肯定不好吃。”
话音刚落,一只五彩小鸟突然从她嘴边飞出,扑棱着翅膀落在筐沿上,低头啄了口果子,欢快地叫了两声。
小贩则咧着嘴笑:“老人家眼光准!
这果子酸得倒牙,您可别买。”
他话音刚落,一只灰黑小鸟从他舌尖窜出,羽毛上还沾着点唾沫星子,扑到他肩膀上,拉了一泡灰黑色的粪便。
奇妙的是,粪便落在蓝布褂子上,竟慢慢显露出一行字:“这果子甜得很,她肯定会买。”
老妇人显然没看到那行字,哼了一声,却还是掏钱买了两斤,嘴里嘟囔着:“买回去给孙子尝尝,酸死他才好。”
说罢,又一只五彩鸟从她嘴边飞出,在她头顶盘旋了两圈,才冲向天空。
“这就是‘回声鸟’和‘哑鸟’?”
凌云看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还好,暂时没鸟飞出来。
他走到小贩身边,指着筐里的果子问:“这是什么果?”
小贩抬头打量他,眼神里带着审视:“外乡人?
这叫‘心口果’,吃了能让人少说谎——当然,我们这儿的人不爱吃,嫌太苦。”
他说“苦”字时,肩膀上的灰黑鸟突然抖了抖羽毛,又拉了一泡粪,显露出“甜得发腻”西个字。
凌云忍不住笑了:“你这鸟倒是实诚。”
“实诚?”
小贩嗤笑一声,用袖子擦掉褂子上的字,“实诚能当饭吃?
我要是说‘这果子甜,快买’,她肯定嫌贵;我说‘酸,别买’,她倒抢着要。
你们外乡人不也这样?
说‘不用送礼物’,你真空手去试试?”
这话戳中了凌云的心事。
他想起去年导师生日,组里同学说“老师不爱铺张,不用送东西”,结果他真的空手去了,看着满桌的礼盒,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后来才知道,那句话的潜台词是“要送就送贵的”。
“前面那棵大榕树下,是岛主的房子。”
小贩朝岛屿深处指了指,“你要是想知道些什么,去找他。
不过提醒你,别在他面前说假话——他能听懂鸟叫。”
顺着小贩指的方向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凌云果然看到一棵需要五人合抱的大榕树,树干上布满了鸟洞,无数回声鸟和哑鸟在枝叶间穿梭,叫声此起彼伏,像在开一场喧闹的会议。
树下坐着一个穿粗麻长袍的老者,手里拿着一根竹笛,正闭着眼睛吹奏,笛声悠扬,竟让那些杂乱的鸟鸣渐渐变得有序起来。
“外乡人,你身上有‘真心’的味道。”
老者没睁眼,笛声却停了,“但也有‘伪装’的影子——你心里藏着事。”
凌云愣住了:“您怎么知道?”
“你的脚步声告诉我的。”
老者睁开眼,他的瞳孔是浅灰色的,像蒙着一层雾,“走得急,却又带着犹豫,像是既想靠近,又怕被看穿。”
他指了指停在凌云肩头的一只五彩鸟——不知何时,这只鸟竟落在了他身上,“你刚才在心里想‘他会不会骗我’,这是真话,所以它来了。”
凌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确实在琢磨老者的话,没想到竟被回声鸟“听”了去。
“声纹岛的鸟,能分辨‘心’和‘口’。”
老者拍了拍身边的石凳,示意他坐下,“心里想的是‘真’,嘴里说的是‘伪’,就会飞出哑鸟;心口一致,就会飞出回声鸟。
鸟粪显字,不过是让谎言无处可藏罢了。”
他拿起竹笛,轻轻敲了敲树干,一只哑鸟从树洞里钻出来,落在他手上,嘶哑地叫了两声。
老者听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东边的王二又在骗他媳妇,说‘今天没喝酒’,其实喝了两坛。”
又一只哑鸟飞来,叫得更急,“西边的李寡妇在跟人说‘我不缺钱’,其实家里快断粮了。”
凌云忍不住问:“既然鸟能揭穿谎言,为什么岛民还要说假话?”
“因为真话更伤人。”
老者的目光投向远处的海面,“三十年前,我年轻的时候,岛上的人都只说真话。
张三说李西的媳妇长得丑,李西说张三的儿子笨,结果打了三个月的架,差点把岛烧了。
后来大家才明白,有些真话,像带刺的石头,揣在兜里会扎出血。”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们现代人把这叫‘委婉’,我们叫‘留余地’。
只是留着留着,就忘了真心该怎么说了。”
这话让凌云想起手机里存的几条语音。
他翻出来,按下了播放键——是去年开题报告被导师打回时的录音。
“凌云啊,你的论文方向很有潜力。”
导师的声音温和,带着鼓励,“就是论据稍微有点单薄,再改改就行,不用太费心思。”
话音刚落,周围的空气突然波动了一下,几只哑鸟从榕树的枝叶间窜出来,盘旋在手机上方,嘴里发出刺耳的叫声。
老者侧耳听了听,皱起眉:“他心里在说‘这论据差远了,至少要改十遍,不然别想过’。”
凌云的脸瞬间红了。
他当时果然改了十遍,每次导师都说“快好了”,却总能挑出新问题,现在想来,那些“鼓励”不过是客套的谎言。
他又播放了另一条语音,是前女友分手时发来的:“凌云,我没事,你别担心。
我们只是不合适,做朋友也挺好的。”
这次飞出来的是五彩鸟,却飞得很低,叫声带着一丝委屈。
老者听后,眼神柔和了些:“她说‘没事’是假的,但‘不合适’是真的。
她心里在说‘你根本不懂我为什么难过’。”
凌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分手那天,他确实没追问原因,只说了句“好,我尊重你”,现在才知道,那句“没事”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委屈。
“你们用‘为你好’包装恶意,用‘没关系’掩盖失望。”
老者看着他,浅灰色的瞳孔里映出漫天飞鸟,“我们用哑鸟坦诚讨厌,用回声鸟承认在意。
哪种更好?
说不准。
但至少,我们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傍晚时分,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原本散去的白雾重新聚拢,比清晨时更浓,能见度不足三尺。
雾中传来各种声音:有人在咳嗽,有人在叹气,还有人在低声咒骂,声音都被放大了无数倍,清晰得像是在耳边响起。
“声闻雾来了。”
老者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每月初一,雾会让所有声音显形,不管是嘴里说的,还是心里想的。”
凌云果然听到了更多“心声”。
刚才那个卖心口果的小贩,正在雾中跟妻子吵架:“我今天没赚钱!”
心里的声音却在喊“赚了五两,藏起来给你买镯子”;那个买果子的老妇人,正坐在家门口给孙子喂果,嘴里说“酸死你个小兔崽子”,心里却在笑“慢点吃,别噎着”。
最让他震撼的是,雾中竟传来了科考船的声音——是陈默的呼救声,混杂着金属扭曲的巨响:“凌云!
救命!
船要沉了!
我不想死!”
声音撕心裂肺,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恐惧。
凌云猛地攥紧了手机,手心全是汗。
他一首以为陈默和其他人都牺牲了,没想到……“这是你心里的执念。”
老者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闻雾不仅能显别人的心声,也能显你藏在最深的念想。”
凌云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他想起陈默总爱抢他的咖啡喝,想起两人在实验室熬夜改数据的日子,那些被他刻意压抑的愧疚和悲伤,在雾中无所遁形。
“说出来吧。”
老者的声音很轻,“说‘我想他们了’,说‘我对不起陈默’。
憋着,比说真话更疼。”
凌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堵住了,试了几次,才终于哽咽着说:“我想他们了……我不该自己冲出去的……”话音刚落,一只巨大的五彩鸟从他嘴边飞出,翅膀展开有两米宽,羽毛在雾中泛着金光,发出清亮的啼叫,瞬间盖过了所有嘈杂的声音。
鸟粪落在他的手背上,显露出一行字:“他们会原谅你的。”
不知过了多久,雾开始散了。
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雨点砸在树叶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雨水冲刷过的空气格外清新,那些盘旋的飞鸟也有了变化:五彩的回声鸟纷纷落在说真话的人肩头,亲昵地啄着他们的衣领;灰黑的哑鸟则俯冲下去,用尖嘴啄着说谎者的衣角,像是在惩罚。
那个卖果子的小贩被啄得连连躲闪,却咧着嘴笑:“该!
谁让我骗媳妇呢!”
他媳妇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件蓑衣,嘴里骂着“活该被啄”,却把蓑衣往他身上披,一只五彩鸟从她嘴边飞出,落在小贩的头顶。
凌云看着这一幕,突然明白了声纹岛的真相:这里的鸟不是来审判谎言的,而是来提醒人们——你可以说假话,但别骗自己。
离开声纹岛的那天,老者送给凌云一支竹笛,说是用榕树的枝干做的,能“安抚心声”。
凌云试着吹了一下,笛声响起的瞬间,竹筏上空的回声鸟和哑鸟都安静了下来,排成一列,跟着竹筏飞行了很远。
他在笔记本上写下:“声纹岛的鸟,是人心的镜子。
现代人用‘社交辞令’把真心裹了一层又一层,像在雾里走路,走着走着就忘了方向。
其实谎言不可怕,可怕的是连自己都信了那些谎。
偶尔被哑鸟啄一下,未必是坏事——至少能知道,心里那点真心,还没凉透。”
竹筏驶向深海,笛声在海面上回荡,惊起一群海鸥。
凌云望着越来越远的声纹岛,心里清楚,那些关于“真”与“伪”的思考,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