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破碎的家
陆沉舟站在院中,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几道目光——震惊、疑惑、担忧,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的微弱希望。
他知道,自己刚才那番与过去彻底割裂的宣言,在这个家里投下了一颗怎样的石子。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炊烟气味的空气,转身,看向他的“家人”。
奶奶最先反应过来,迈着小脚快步上前,又想去摸他的额头:“乖孙,你是不是烧还没退?
再说胡话了?
那白家闺女……奶,”陆沉舟轻轻挡开奶奶干枯的手,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没说胡话,我是认真的。
以前是我混账,从今往后,不会了。”
他的目光掠过奶奶,看向站在灶房门口,兀自用围裙擦着眼角的母亲李秀兰,又看向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眉头皱成川字的爷爷陆老栓。
“爷,妈,我出去走走,看看……咱们家。”
陆沉舟说道。
他需要亲自确认,这个家究竟破碎到了何种程度,那些来自原主记忆里的片段,需要现实的印证。
李秀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你病才好,别走远了,一会儿……一会儿就该吃晌午饭了。”
说到“晌午饭”时,她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一丝窘迫。
陆沉舟“嗯”了一声,迈步走出了这个低矮的院门。
站在门外回望,所谓的“家”,是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墙皮剥落得厉害,屋顶的茅草看起来也许久未曾翻新,几处明显厚薄不均,显然是修补过多次。
院墙是用黄土夯实的,不少地方己经坍塌,只用一些荆棘和树枝勉强围着。
院子一角堆着些柴火,码放得还算整齐,但数量并不多。
他绕着屋子慢慢走着。
东边那间稍大点的是爷奶和父母住着,兼做堂屋。
自己住的是西边那间原本堆放杂物的偏房,虽然小,却是家里唯一窗户还算完整的。
而记忆里,几个姐姐……他看向屋后那间更加低矮、几乎像是窝棚的草棚子,那是后来搭的,姐姐们回娘家时,就挤在那里。
现在是七十年代初,集体生产队时期,家家户户都穷,但陆沉舟根据原主的记忆和眼前的景象判断,自己这个家,在红星生产大队,恐怕也是排得上号的困难户。
他信步朝着记忆中的自留地走去。
生产队按工分分口粮,但每家每户也有一小块自留地,是补充口粮和菜蔬的重要来源。
陆家的自留地在村东头,不大,约莫一分多地。
地里的庄稼稀稀拉拉,玉米杆子细得可怜,叶子泛着不健康的黄色。
红薯藤也长得蔫蔫的,远不如旁边别人家地里那般葱郁。
显然,家里的壮劳力不足,肥料也跟不上。
父亲陆建国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除了挣工分,别无他长。
母亲李秀兰要操持家务,照顾老人,还要抽空去队里干些轻省活计挣点工分。
爷爷奶奶年事己高,基本只能做些喂鸡、打扫的轻活。
而原主……记忆中,他要么是偷奸耍滑不下地,要么就是围着白翠莲转,挣的工分恐怕连他自己都养不活。
主要的劳力,竟然是己经出嫁,却时常被原主以各种名目叫回来帮忙干活的姐姐们,以及她们那份本就微薄的“孝敬”。
正想着,身后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弟,你咋到地里来了?”
陆沉舟回头,是六姐陆芒种。
她手里提着个小篮子,里面放着几把刚挖的野菜,荠菜、马齿苋,都很瘦小。
“随便看看。”
陆沉舟看着她篮子里的野菜,心里不是滋味,“中午就吃这个?”
陆芒种低下头,脚趾在泥地上无意识地划着:“嗯……掺点红薯和玉米渣,能……能对付一顿。”
她偷偷抬眼看了看弟弟,似乎怕他不高兴,又急忙补充道,“妈说等你好了,想办法去换点粮食回来……”陆沉舟知道,所谓的“换点粮食”,很可能是母亲又想去哪个亲戚家借,或者把家里最后那点值钱的东西拿去黑市上碰运气。
记忆中,家里能卖钱换东西的,几乎都被原主搜刮去讨好白家了。
“姐,”陆沉舟看着她枯黄的头发和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衣裳,声音放缓了些,“你以前的书,还在吗?”
陆芒种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摇了摇头:“没……没了。
去年你说……说留着占地方,烧火用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陆沉舟胸口一堵。
原主竟然混账至此!
他压下翻腾的情绪,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没关系,书没了可以再找。
你想不想……继续上学?”
陆芒种的眼睛瞬间睁大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陆沉舟,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能发出声音。
那双原本有些黯淡的眸子里,像是投入了一颗火星,但随即又被巨大的现实压力浇灭。
她用力摇了摇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不想了。
我都这么大了,在家干活……挺好。”
说完,她像是怕陆沉舟再说出什么让她无法承受的话,提着篮子匆匆走了。
看着六姐单薄而仓惶的背影,陆沉舟攥紧了拳头。
这个家,不仅物质上破碎,精神上也几乎被压垮了。
希望,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奢侈甚至危险的东西。
他继续在村里走着,刻意避开了人多的地方。
记忆里,原主因为白翠莲和好吃懒做的名声,在村里并不受待见,同龄人大多瞧不起他。
他走到村口的打谷场,看到几个老人坐在石磙上晒太阳,闲聊着。
“……老陆家真是被那小子败完了。”
“谁说不是呢,听说前天还逼着他爹去挑河,就为了挣那点现钱给白家闺女买布。”
“建国也是太老实,秀兰也太惯着……他那几个姐姐,唉,都是好的,就是命苦,摊上这么个兄弟……晓春男人腿没了,夏耘被那屠夫打,秋分在城里也受气……都是填不完的窟窿啊……”议论声不大,但顺风飘过来几句,清晰地钻进陆沉舟的耳朵里。
他面无表情地走过,心里却如同压上了一块块巨石。
原主造的孽,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深重。
这些议论,就是这家人在村里处境的真实写照。
回到那个破败的院子时,己是晌午。
灶房里飘出的味道证实了他的猜测——野菜混合着少量红薯和玉米渣煮成的糊糊。
饭桌上,气氛依旧沉闷。
一家人围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桌旁,每人面前是一碗几乎看不见油星的野菜糊糊。
唯一的“硬菜”是一小碟咸菜疙瘩。
李秀兰将一个稍微稠一点的碗推到陆沉舟面前,又习惯性地想把咸菜碟往他那边挪。
“妈,我自己来。”
陆沉舟阻止了她,拿起一个掺了大量麸皮、颜色黑黄的黑面窝头,咬了一口。
粗糙的口感刮过喉咙,带着一股霉味和苦涩。
他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又喝了一口野菜糊糊,寡淡无味,甚至带着泥土的腥气。
他注意到,爷爷奶奶几乎是数着米粒在喝糊糊,父母也是吃得很快,似乎想赶紧结束这顿饭。
六姐陆芒种小口小口地吃着,眼神时不时地飘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就是他重生后的家。
一个被掏空、被压垮、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的家。
父母懦弱,并非本性如此,而是被生活和不成器的儿子磨平了棱角;爷爷奶奶溺爱,是源于根深蒂固的传宗接代思想,将所有的希望畸形地寄托在了唯一的男孙身上;而六个姐姐……她们的命运,更是与原主的索取息息相关。
前世,他孤独前行,最终死于背叛。
今生,他拥有了如此“破碎”的家,却也拥有了前世不曾有过的、沉重的羁绊和温暖。
他放下碗,目光扫过桌上的一张张面孔,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爷,奶,爹,妈,六姐。”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看向他。
“这个家,以前是我拖累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以后,我会想办法,让咱们家吃饱饭,穿暖衣,让姐姐们……都能过上好日子。”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平静的陈述。
但这一次,家人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认真和力量。
爷爷陆老栓拿着窝头的手停在了半空。
奶奶的嘴唇微微颤抖。
李秀兰的眼泪再次涌了上来,却忍着没有落下。
陆芒种看着弟弟,那双原本黯淡的眼睛里,那点微弱的火星,似乎又悄悄燃起了一丝。
陆沉舟知道,光是口号没有用。
他需要尽快找到改变现状的方法。
那个伴随重生的戒指……还有脑海中那个模糊的感应……或许,希望就在其中。
他几口吃完了碗里那堪称简陋的食物,站起身:“我吃好了,回屋歇会儿。”
在家人复杂而期盼的目光中,他走进了那间属于他的、同样破旧的小屋,关上了房门。
他需要安静,需要仔细探究,重生带给他的,除了这残破的家庭和糟糕的名声,是否还有……别的可能。
屋外,隐约传来李秀兰压低声音的啜泣和奶奶喃喃的“菩萨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