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血呼啦的手
林晓峰心里咯噔一下。
那姑娘的眼神,跟刀子似的剜过来,警惕、狐疑,还掺着点看外星人似的稀罕劲儿。
空气稠得跟浆糊一样,就剩下远处闷炮的“轰隆”和屋里伤兵压抑的哼唧,提醒他这他妈不是发呆的地界儿。
他张着嘴,那声干咳卡在嗓子眼儿,烧得慌。
解释?
说啥?
“姑娘,我八成是从2023年蹦过来的”?
扯他娘的淡!
他自己还懵圈着呢。
脸上被石头碴子划拉的地儿火燎燎地疼,明明白白告诉他:这不是梦!
那攥着血糊糊纱布的姑娘——苏婉清,身子绷得紧紧的没动窝。
眼珠子飞快地把他从头到脚刮了一遍:那件灰不溜秋印着鬼画符的怪T恤,绷腿的蓝裤子(牛仔裤),沾满泥灰的鞋(板鞋)。
脸上更是没法看,灰土混着冷汗糊了一脸,就剩俩眼珠子瞪得溜圆,透着股找不着北的懵和……真真切切的害怕?
不像装的。
“你……”苏婉清总算开了口,嗓子有点哑,可那股子戒备钉是钉铆是铆,“什么人?
杵这儿干嘛?”
她身子下意识往地上那伤员前头挪了挪,好像林晓峰会突然扑上来咬一口似的。
“我…我……”林晓峰舌头打了结,脑子里一团浆糊。
迷路了?
炸傻了?
眼珠子慌乱地扫了一圈——断墙烂瓦,硝烟呛人,逃命的人流,还有眼前这寒碜得吓人的“救护点”:几块破门板搭的“床”,上面躺着血呼啦的人,地上瓶瓶罐罐、绷带散了一地,空气里消毒水味儿混着血腥气,首往脑仁里钻。
这条件……比他想象里最差的战地医院还惨十倍!
“轰!”
又是一炮砸在近处,地皮猛地一颤,房梁上的灰土“扑簌簌”往下掉。
苏婉清身子一哆嗦,脸更白了,手上给伤员包扎的动作却没停,反而更使劲地按住了那被震得首哼哼的倒霉蛋。
这一震,倒把林晓峰震醒了点。
妈的,小命都快交代了,还管她怎么看!
他舔了舔裂口的嘴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跑…跑过来的……那边,炸得稀烂……”他胡乱指了指身后还没散尽的烟柱子,“没…没地儿去了……”声音干巴巴的,带着自己都没留意的哆嗦。
他瞄了眼苏婉清胳膊上的红十字,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能…能搭把手不?
打打杂?”
苏婉清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人,来路不明,说话颠三倒西,穿得人不人鬼不鬼,偏偏这时候冒出来……太邪性了!
可目光扫过他T恤上被石头划破的口子和渗出的血印子,还有那张年轻却糊满狼狈和真恐惧的脸,心里头那点当大夫的软乎劲儿又拱上来了。
伤兵还在哼哼,人手缺得厉害,外头炮火连天……“蹲下!”
她没答应也没撵人,而是压着嗓子急吼一声,自己先“哧溜”一下缩低了身子,躲着可能飞来的碎石。
“想活命就别傻杵着当靶子!”
林晓峰一个激灵,赶紧抱头缩到一堆破麻袋后头,动作笨得像只受惊的鹌鹑。
苏婉清没再瞅他,全副精神都扑在伤员身上——一个肚子被弹片豁开大口子的中年汉子,血把垫在身下的破棉絮都泡透了,人己经有点迷糊。
她手脚麻利地扒拉着伤口边上的脏东西,用个小镊子夹出碎渣子,可那血还是一个劲儿往外冒。
手边就点简陋的止血粉和绷带,顶不了大用。
“按这儿!
使点劲!”
苏婉清头都没抬,命令甩过来,硬邦邦的。
她指着一处挨着伤口边的地儿。
林晓峰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是叫他。
他咽了口唾沫,盯着那皮开肉绽的口子和汩汩冒出来的暗红血浆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太平日子过惯了,他连杀鸡都没见过血!
可现在……他咬了咬后槽牙,学着苏婉清的架势,跪到门板边,伸出冰凉哆嗦的手,照着她指的地儿,死死按了下去。
手指头底下,又滑又腻,带着点温乎气儿,可那温乎气儿正“呲呲”往外漏!
林晓峰能感觉到指头肚儿底下血管突突的跳,每跳一下,就有一股子热流涌出来,糊了他一手。
他死咬着嘴唇,强迫自己别去看那团烂肉,别去闻那冲鼻子的血腥味,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在那两根手指头上。
冷汗顺着太阳穴往下淌,和着脸上的泥灰,冲出一道道沟。
苏婉清飞快地撒上止血粉,用绷带一层层死命缠紧、压住。
她脑门子上全是汗珠子,眼神死死盯着伤口,好像全世界就剩那块烂肉了。
“纱布!
干净的!”
她嗓子发紧。
林晓峰眼珠子在地上乱扫,看到一沓还算干净的纱布,赶紧抽出一块递过去。
手抖得跟筛糠似的。
苏婉清接过去,继续缠,嘴里跟炒豆子似的蹦字儿:“压死!
别泄劲!
对,就这劲儿!
挺住!”
那声儿,像给林晓峰下命令,也像在给她自个儿打气。
时间在伤兵压抑的哼唧、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远处没完没了的爆炸声里,一点点往前挪。
林晓峰觉着胳膊都快不是自己的了,按着的地儿一片滑腻温热,全是血。
他头一回这么真真儿的尝到战争的滋味——不是电影里那套花活儿,是活生生的人在自个儿手底下挣扎,而自个儿只能笨手笨脚、屁用不顶地按着那往外喷的生命力。
好不容易,那血看着像是给按住了。
苏婉清喘了口粗气,用袖子抹了把脑门上的汗。
地上那伤员喘气儿匀乎了点,昏睡过去。
她这才抬眼,重新打量林晓峰。
这小子脸白得像纸,嘴唇没一点血色,按伤口的手指头关节因为使大劲儿,白得吓人,还在微微哆嗦。
T恤袖子蹭上一大片暗红的血印子。
那副熊样儿,又惨又怂,实在不像个搞破坏的料。
“你……”苏婉清刚张嘴,救护点门口“呼啦”一下涌进来俩人,架着一个大腿血肉模糊的小伙子,血点子滴滴答答洒了一路。
“大夫!
救命!
快救救他!”
其中一个带着哭腔嚎。
苏婉清立马弹起来迎上去。
“搁那儿!”
她指着另一块门板,声音透着累,可手脚一点不含糊。
林晓峰下意识地松开按着伤员的手,想站起来帮忙,结果腿麻得跟灌了铅似的,一个趔趄差点栽地上,赶紧扶住旁边那张三条腿的破桌子才站稳。
新伤员搁上门板,那伤口血肉模糊,糊满了泥巴和破布条子。
苏婉清抄起一瓶看着就浑了吧唧的水(估摸是消毒水),就要往那烂肉上浇。
“别!”
林晓峰脑子一抽,话就秃噜出来了。
军训那点急救知识猛地蹦出来,“不能这么浇!
里头有泥!
有布丝儿!
不弄干净,这玩意儿浇上去……烂得更快!
得先用…用干净布蘸水,擦干净……最好…最好有生理盐水?”
他越说声儿越小,最后几个字跟蚊子哼哼似的。
他也不知道这年头有没有那玩意儿。
苏婉清的手僵在半空,猛地扭头看他,眼神跟探照灯似的。
惊讶,审视,还有更深的猜疑。
一个穿得人不人鬼不鬼、来路不明的家伙,在这活地狱里,居然能秃噜出点……听着像那么回事的话?
还蹦出“生理盐水”这种词儿?
她只在洋人开的教会医院听白大褂提过一嘴!
她没再坚持浇那浑水,麻溜儿换了块干净点的纱布,从一个水桶里(那水看着也不咋地)蘸湿了,开始小心翼翼地擦伤口边上的脏东西。
动作比刚才细致多了。
林晓峰心里刚松了半口气,立马又提到了嗓子眼。
妈的,嘴快了!
这下更说不清了!
他紧张兮兮地瞅着苏婉清的脸色。
就在这时,外头街上的哭爹喊娘声猛地拔高了八度!
炸了锅似的!
还掺进一种新的、让人头皮发麻的嚎叫:“东洋兵!
东洋兵杀过来了!”
“跑啊!
快跑!
见人就杀!”
“堵死啦!
路堵死啦!
跑不掉了!”
轰!
又一发炮弹像砸在脑瓜顶上,震得整个破门厅筛糠似的抖,灰土“哗哗”往下掉。
苏婉清脸“唰”一下惨白如纸,猛地抬头看向门外。
林晓峰也听见了那撕心裂肺的喊。
“东洋兵”?
小日本?!
他脑子里“嗡”一声,历史课本上那些黑白的、血呼啦拉的图片,“唰啦”一下全活了!
带着冰碴子的寒意,瞬间把他全身冻透了!
苏婉清飞快地把刚擦了一半的伤口用纱布囫囵一盖,霍地站起来,脸上是从没有过的惨白和急火攻心。
她扫了一眼屋里几个动不了窝的重伤员,又瞅了瞅门口哭爹喊娘奔逃的人流,最后,那眼神钉子似的钉在了同样面无人色、手脚发僵的林晓峰身上。
“你!”
她指着林晓峰,声音都劈了叉,“腿脚还利索不?!”
林晓峰下意识地点头,腿肚子还转着筋,可求生的本能让他硬撑着没趴下。
“抬上他!”
苏婉清一指刚才林晓峰帮忙按着的那个肚子开瓢的伤员,语速快得像机枪扫射,“跟我走!
后门!
快!
再磨蹭都得死这儿!”
她眼珠子都红了,里头是火烧火燎的急,还有一丝压不住的绝望。
林晓峰顺着她指头看过去——那伤员跟死人似的躺着,脸灰败。
再听听外头越来越近的鬼哭狼嚎和零星的、贼拉清脆的枪响(三八盖?
),一股子寒气从脚底板“噌”地窜到天灵盖。
抬个半死不活的人逃命?
在这炮火连天、小鬼子眼看就杀到眼前的绝路上?
他嘴皮子还没动,苏婉清己经咬着牙弯下腰,想把那伤员架起来。
可那死沉死沉的爷们儿一点知觉没有,她一个姑娘家,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愣是没挪动分毫,自己反倒被带了个趔趄。
苏婉清猛地抬起头,汗水把额前的头发都打绺了,黏在苍白的脸上。
那双大眼睛死死剜着林晓峰,里面是孤注一掷的哀求,也是不容置疑的死命令:“搭把手!
抬他!
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