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像是天上破了窟窿,浑浊的水流裹挟着落叶和街头的污秽,
粗暴地冲刷着冰冷的水泥地面。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脖颈里,生疼,
带着初冬特有的刺骨寒意。我浑身湿透,单薄的旧夹克紧紧贴在皮肤上,沉重冰凉,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蒙蒙的雾气,又被狂暴的雨水瞬间撕裂。
眼前是秦家那扇巨大的、刷着漆黑亮漆、嵌着黄铜兽首门环的豪华雕花铁门。
门后的别墅灯火辉煌,巨大的落地窗透出暖黄色的光晕,
隐约能听见里面飘出的、被风雨扭曲了的谈笑声和悠扬的钢琴声。那是另一个世界,
温暖、奢华,与我此刻浸泡的冰冷、狼狈和卑微,隔着这扇冰冷沉重的门。
我跪在门前的台阶上,雨水汇成小溪,从台阶边缘淌下,浸透了我膝盖以下的裤子。
冰冷刺骨。但我没动,只是更紧地护住胸前那个用层层油布包裹严实的包裹。包裹不大,
老旧粗布已经泛白磨损,边角处却异常平整,
仿佛里面的东西经历过无数次的郑重其事地展开与折叠。 这里面,是苏家祖辈历代行医,
耗尽了心血才记录传承下来的《百草千方精要》。它记载着无数早已失传的古方、奇方,
凝聚着苏家祖先对天地草木药性的精深理解,是苏家真正的根基与命脉。
它本该是无价的瑰宝,是传承的信物。 可今天,父亲临终前枯槁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
眼睛里充满了最后的、沉重的期盼:“阿辰…带着它…去秦家…完成…婚约…” 他没说完,
手就垂了下去。那未竟的叮嘱,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我的胸口。 婚约?
这份在我出生前就被爷爷和秦家老爷子定下的娃娃亲?
一个早已败落、只剩我孤身守着家传小诊所的穷小子,
和一个在临海市风头正劲、产业庞大的秦家千金?这本身就像一个苍凉的笑话。
但我答应了父亲。这是我对他唯一的承诺。苏家可以穷,可以败落,但不能失信于人。
这《百草千方精要》,就是苏家仅存的、唯一的诚意和聘礼。 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
又涩又疼。我抹了一把脸,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潮湿空气,
再次用力拍响了那沉重的铜门环。 “哐!哐!哐!” 声音被狂暴的雨声吞噬了大半,
显得那么微弱无力。 等待的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
冰冷的雨水都像钢针一样刺穿着皮肤,寒意深入骨髓。就在我感觉四肢开始麻木僵硬时,
铁门内侧传来轻微的响动。旁边一道仅供单人进出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一个穿着笔挺黑色西装、打着领结的男人探出半边身子,是秦家的管家,姓张。他皱着眉头,
一手撑着门,一手似乎想挡住外面涌入的冰冷水汽。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惊讶,
只有一种混合着习惯和不耐烦的审视,像是看一件早就该被清理掉的垃圾。“苏辰?
”他语气平淡,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疏离,“等着。” 门缝又关上了。
又过了几乎让人窒息的一段时间,也可能只是几分钟,但在冰冷的雨里,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主宅那扇华丽厚重的实木大门终于打开了。
明亮温暖的光线瞬间流淌出来,刺得我眯起了眼睛。门口站着一个身影。 秦雪。
她穿着一条剪裁极其合体的香槟色吊带真丝长裙,裙摆轻柔地垂落。
白皙的脖颈上戴着一串碎钻项链,在门厅辉煌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璀璨的光点。妆容精致,
长发松松地挽起,露出优美的天鹅颈。她一手拿着一个高脚水晶杯,
里面晃动着琥珀色的液体,另一只手则极其优雅地捏住了自己挺翘的鼻尖,
仿佛空气中有什么令人作呕的气息。 她站在高高的门槛后面,
离我跪着的湿漉漉的台阶隔着好几步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眼神,没有丝毫的温度,
只有毫不掩饰的厌恶,像是打量着一只从阴沟里爬上来的、浑身沾满泥泞的老鼠。 “苏辰?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透着一股被娇养出来的冰冷傲慢,清晰地穿透雨幕,
“你还真敢来?” 雨水顺着我的下巴滴落,我尽量稳住声音里的颤抖,
将那紧紧护在怀里的油布包裹双手托起,递向她。包裹上沾满了泥水,
此刻显得更加破旧不堪。 “秦雪,”我的声音在风雨中有些沙哑,
“这是…我家祖传的医药宝典,《百草千方精要》。按照爷爷和你爷爷当年的约定,
这是…聘礼。我来…履行婚约。” “聘礼?”秦雪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唇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嗤笑。捏着鼻尖的手指愈发用力,
指关节都有些泛白。“就这?一包不知道从哪个垃圾堆里翻出来的破布?里面装着什么?
发霉的草药渣子还是几页废纸?” 她连一丝接过去看看的兴趣都没有,目光扫过那包裹,
如同扫过路边的秽物。 “苏辰,”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薄的嘲讽,“醒醒吧!
看看你自己!看看你家那个连耗子都不光顾的破诊所!再看看你这副落水狗的样子!
你拿什么配得上我秦雪?配得上我们秦家?” 她捏着水晶杯的手指晃了晃,
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微微荡漾。她微微侧头,朝门厅里喊了一声:“张管家!
” 张管家立刻无声地出现在她侧后方,微微躬身。 “去,拿钱。”秦雪的声音轻飘飘的,
像在吩咐丢弃一件旧物。 张管家迅速转身,片刻后回来,手里捧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秦雪用两根戴着精致美甲的手指,随意地夹住信封,然后像是丢什么脏东西一样,手臂一扬。
“啪!” 厚厚的信封砸在我面前冰冷湿滑的台阶上。雨水瞬间浸透了牛皮纸的一角。
“这是一百万。”秦雪的声音冷漠得像淬了冰,“拿着它,和你这些破烂玩意儿,
立刻、马上,从我家门前消失!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也别妄想再跟我秦家扯上任何关系!
”她顿了顿,眼神里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蠢话,我听着都觉得恶心!
滚!”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砰”地一声巨响,关上了那扇华丽沉重的大门,
也彻底隔绝了门内温暖的光线和奢靡的气息。 世界瞬间又被无边的冰冷和黑暗包裹。
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冰冷的台阶上,置身于倾盆的暴雨之中。雨水疯狂地砸落,
视野一片模糊,只有信封一角被雨水浸湿后晕开的深色印记,刺眼地烙在视网膜上。风吹过,
灌进湿透的衣服里,冷得我牙齿打颤。但我感觉不到。
一股更刺骨、更狂暴的寒意从心底深处汹涌而出,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不再奔腾,不再愤怒,只剩下一种死寂的冰冷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彻底碾碎后的空洞。
一百万?买断婚约?买断苏家最后的尊严?买断父亲临终的嘱托?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
伸出冰冷僵硬的手,不是去捡那个散发着金钱铜臭的信封,而是颤抖着,
抓住了那个沾满了泥泞和雨水的油布包裹。 指尖触碰到包裹粗糙湿润的表面,冰冷一片。
我看着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天壤之别的华丽大门,用力地、一字一顿地,
把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进这狂暴的雨夜里: “秦雪!秦家!今日起,我苏辰在此立誓!
今生今世,绝不动用我苏家丝毫医术,救治你秦家任何一人!
若违此誓——”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决绝,
撕裂了风雨的咆哮: “——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誓言出口的瞬间,
一道惨白的闪电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墨黑的苍穹,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轰隆!!!
”仿佛就在头顶炸开,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刺目的电光将秦家森严的门庭、我跪在台阶上的孤影,瞬间映照得如同鬼魅。
巨大的雷声轰鸣着滚过天际,余音在暴雨中久久回荡。 我挺直了被雨水压弯的脊梁,
紧紧攥着那个承载了太多沉重与屈辱的油布包裹,用尽全身力气,
从那冰冷的台阶上站了起来。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
带走了一切软弱和仅存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深深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富贵与傲慢的大门,我转身,一步一步,
踉跄却又无比坚定地,走进了铺天盖地的雨幕深处。冰冷的雨水灌进脖颈,流遍全身,
却再也浇不熄心头那把被侮辱和背叛点燃的火焰。 身后秦家别墅的灯光,
在我模糊的视野里,最终彻底消失在滂沱的黑暗中。 我回到了那个被风雨侵蚀的老街,
推开“苏氏济世堂”那扇油漆剥落、吱呀作响的木门。
潮湿发霉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久远的草药味道扑面而来,熟悉又陌生。诊所很小,
几张旧木凳子,一个掉漆的柜台,后面墙上的药柜空了一大半。角落里,
一张行军床就是我的全部。 油布包裹被小心地放在柜台唯一干燥的角落。
我脱下湿透沉重的衣服,拧出的水在地板上积了一小滩。
冰冷刺骨的寒意透过皮肤直往骨头缝里钻。我找出仅剩的几块姜,洗净,
用那把豁了口的刀用力拍碎,丢进小铝锅里,添上水,点燃了那个老旧摇晃的煤球炉子。
蓝色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发出微弱的噼啪声。狭窄的空间里,姜的辛辣气味渐渐弥漫开,
驱散了一丝阴冷。 我坐在行军床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望着跳跃的火苗出神。
油布包裹就在视线之内,沉默着。秦雪刻薄的讥讽,管家冷漠的眼神,
那个砸在台阶上的信封……每一个画面都在脑海里反复回放,像淬了毒的针,一下下扎着。
炉火舔舐壶底的声音成了唯一的声响。我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
当复仇的怒火烧到极致,反而沉淀出一种冰冷的清醒。苏家的医术是瑰宝,
不该成为攀附豪门的敲门砖,更不该成为被人践踏后祈求原谅的资本。 天打雷劈?
不得好死?很好。那就让这誓言铭刻在心。 锅里的水开了,姜汤翻滚着,
辛辣的气息更加浓郁。我给自己倒了一碗,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
随即是蔓延开的暖意。 这一夜,雨声成了催眠曲,而誓言,成了刻在骨髓里的烙印。
第二天,天色依旧晦暗,但雨小了许多,变成了冰冷的、连绵不绝的细雨丝。
诊所里依旧冷清,一个病人也没有。我坐在柜台后面,
将那本《百草千方精要》摊开在唯一一块干净的木板上。纸页泛黄变脆,
上面的墨迹是父亲和祖父誊抄的,带着岁月的痕迹。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那些熟悉的药名、剂量、炮制方法、疑难杂症的治疗思路……仿佛带着先祖的灵魂,
在无声地诉说着苏家的过往。 它不该蒙尘。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老街的沉寂。“砰!
”诊所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 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穿着沾满泥点的西装,头发凌乱,脸色惨白,眼神里是近乎崩溃的惊恐和哀求。他一冲进来,
目光就死死锁定在我身上,然后“噗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潮湿冰冷的水泥地上!
是临海市中心医院那位向来矜傲、眼高于顶的院长刘济仁!
他此刻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的派头?昂贵的西装裤膝盖处立刻沾满了地上的泥水。“苏医生!
苏神医!”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身体因恐惧和急切而剧烈地颤抖着,“求求您!求求您救救秦老爷子!秦老太爷!
他…他快不行了啊!整个医院都束手无策了!只有您能救他了!求求您!” 他一边喊,
一边竟真的以头抢地,“咚咚”地磕起头来。
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小诊所里显得格外刺耳、凄凉。暴雨夜的誓言如同冰冷的铁链,
瞬间绷紧!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我抬起头,目光越过他卑微磕下的头颅,
落在那扇被他撞得***的木门外。细雨如丝,街上行人寥寥,一切都笼罩在灰色的阴霾里。
昨天秦雪那冰冷刻薄的话语,那张砸在台阶上的百万支票,还有我跪在雨中立下的血誓,
如同被淬火的烙印,在此刻烫得灵魂都在灼痛。 刘院长额头触地的声音还在持续,一下,
又一下,闷响敲打着我的耳膜。 我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古籍。动作很轻,
指尖却在泛黄的书页上留下了细微的压痕。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曾经需要病人仰望、此刻却卑微如尘土的院长。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抽泣声。 片刻之后,我站起身,
走到柜台后面一个掉漆的小木抽屉前。抽屉拉开时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我取出了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正是昨天被秦雪连同那百万支票一起丢在台阶上的退婚协议。
雨水浸湿的痕迹还在,纸张的边缘皱巴巴的,带着泥渍。 我将这张纸展开,然后俯身,
动作很慢,却很稳,
将它平平整整地放在了刘济仁磕头磕得一片狼藉、沾染了泥水和额头血丝的地板上。
“刘院长,”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他粗重的喘息和窗外的雨声,
带着一种平静到极致的寒意,“认得这个吗?” 刘济仁磕头的动作猛地僵住!他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