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庞大建筑的轮廓在逐渐暗淡的天光里显形,如同蛰伏在群山褶皱中的一头巨兽骸骨。
青灰色的外墙爬满深色的藤蔓,许多窗户破损,黑洞洞的窟窿如同失明的眼窝。
正中,一块锈蚀得几乎难以辨认的铜牌上,勉强嵌着几个模糊的字迹——暮光疗养院。
一辆破旧的出租车在生满铁锈的雕花大门前停下,卷起一阵干燥的尘土。
陈默推开车门,背包带勒着他单薄的肩膀。
他抬头,目光扫过疗养院高耸却破败的尖顶,最后落在那两扇沉重的、布满铆钉的铁门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灰尘、霉菌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消毒水的气味,沉淀在肺里,带着陈年的寒意。
“就这儿?”
司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从车窗里探出头,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讳,“这鬼地方,多少年没人来了。
小伙子,你确定?”
陈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对折的硬质卡片——深紫色的底色,边缘烫着不易察觉的金线。
卡片中央用优雅的铜版印刷体写着:“陈默先生惠启:暮光之馆藏有足以改变命运的遗产与一段尘封的往事。
特邀阁下于本月十五日黄昏莅临,共启尘封之谜。
机遇唯一,静候光临。
—— 馆主 敬上”没有落款地址,但这张卡片却精准地引导他穿越了半个省份,来到这片荒僻的山岭。
“嗯,是这儿。”
陈默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游离事外的平静。
他付了车费,司机几乎是立刻调转车头,引擎发出如释重负的轰鸣,迅速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留下更深的死寂。
铁门并未上锁,只是虚掩着。
陈默伸手推开,铰链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垂死***般的“嘎吱——”声,在空旷的山谷里拖得很长。
门内的景象更加破败:枯死的杂草从碎裂的水泥缝里顽强地钻出,几尊不知名的人体石膏雕像倒伏在荒草丛中,肢体残缺,蒙着厚厚的灰。
主楼的门廊下,巨大的石柱支撑着同样布满裂纹的穹顶,几盏早己失去功能、布满蛛网的老式壁灯,如同凝固的泪滴挂在廊柱上。
门厅内部比外面更显阴森。
高高的穹顶下光线晦暗,浓重的灰尘味几乎令人窒息。
空气潮湿冰冷,吸进肺里带着陈腐的气息。
巨大的空间里空空荡荡,只有几件蒙着白布的家具幽灵般散落在角落。
墙壁上大片剥落的墙皮下,露出颜色可疑的暗渍,形状扭曲。
一条宽阔、铺着磨损严重地毯的主楼梯通向幽暗的上层,楼梯扶手上精美的木雕也蒙着厚厚的灰垢,许多地方己经朽坏。
几扇紧闭的房门通往更深的黑暗,门牌上的字迹模糊不清。
门厅里并非只有他一人。
一个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头发一丝不苟向后梳拢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门口,仔细审视着墙壁上一幅巨大的、描绘着扭曲人形在某种奇异光线中挣扎的油画。
他姿态从容,手里把玩着一枚镶嵌着暗红色宝石的古董怀表。
听到推门声,他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保养得宜、带着几分书卷气的脸,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探究性的微笑。
他微微颔首:“钟摆。
幸会。
看来,我们都是被神秘遗产吸引的‘幸运儿’?”
陈默点了点头,报上自己的名字:“陈默。”
他的目光掠过钟摆,落在其他人身上。
靠近楼梯阴影处,站着一个异常高大的男人。
他穿着紧绷的黑色T恤,虬结的肌肉几乎要撑破布料,双臂环抱在厚实的胸前,满脸横肉,眼神凶狠地扫视着周遭,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和警惕。
他叫吴鹏,自报家门是“保镖”。
一个穿着艳丽大花连衣裙、烫着夸张卷发的女人——红姐——正用尖利的嗓音抱怨着这里的灰尘和阴冷,她自称经营着城里生意最好的川菜馆。
她旁边,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面容愁苦的老头——老杨——佝偻着背,双手局促地搓着,眼神躲闪,小声附和着红姐的话,说自己是“退休工人,就图个安稳”。
角落里,一个穿着格子衬衫、戴着厚厚眼镜、头发乱糟糟的年轻男孩——阿哲——正全神贯注地对着他手里的平板电脑戳戳点点,眉头紧锁,嘴里念念有词:“…信号…干扰源…不可能啊…”他声称自己是“搞技术的”。
另一侧,一个穿着米白色高领毛衣和卡其色长裤的女人安静地坐在一张蒙尘的扶手椅边缘。
她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气质沉静,眼神锐利而稳定,像手术刀般冷静地观察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只在陈默进来时短暂地交汇了一下目光,带着专业的审视。
她是苏晚,职业是心理医生。
靠近一扇破窗的地方,依偎着两个更年轻的身影。
一个穿着粉色毛茸茸外套、画着精致妆容的女孩——莉莉紧紧抓着一个穿着深蓝色冲锋衣、沉默得像块石头的男人的手臂。
那男人面容冷硬,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抽离,对外界毫无反应。
莉莉声音带着娇怯的哭腔:“白芥…白芥哥…我怕…这里好吓人…” 那个叫白芥的男人只是任由她抓着,目光垂向布满灰尘的地板,嘴唇紧闭,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
莉莉自我介绍是大学生,白芥则只吐出三个字:“医生。
以前是。”
最后抵达的是林森,一个背着巨大画板、头发凌乱、眼神有些神经质飘忽的男人,他风尘仆仆冲进来,嘴里嘟囔着“光线…这废墟的光线太棒了…”,仿佛不是来寻遗产,而是来写生的。
十个人,十个被一张神秘邀请函汇聚于此的陌生人,身份、背景、目的各异。
大厅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试探和不安。
红姐的抱怨、莉莉的抽泣、阿哲对信号的咒骂、吴鹏粗重的呼吸、老杨不安的搓手声、林森兴奋的低语…各种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大厅里交织回响,更衬出这地方的诡异与不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一阵沉闷而巨大的“哐当!”
声骤然响起,如同雷霆般在门厅炸开,震得空气都在颤抖!
所有人猛地转头。
只见那两扇厚重的、布满铆钉的铁门,竟自行猛地合拢!
巨大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厅堂里久久回荡。
紧接着,一连串复杂的、如同巨大钟表上弦般的“咔嚓!
咔嚓!
咔嚓!”
机械咬合声从门后密集传来,沉重、冰冷、不容置疑。
离门最近的吴鹏反应最快,他一个箭步冲到门前,魁梧的身躯狠狠撞在冰冷的金属上。
“妈的!”
他怒吼一声,抬起穿着厚重军靴的脚,用尽全力猛踹。
“砰!
砰!
砰!”
沉闷的巨响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但那两扇门纹丝不动,甚至连一丝震颤都没有,仿佛与整个山体浇筑在了一起。
门上斑驳的锈迹在撞击下簌簌掉落。
“让开!”
阿哲脸色发白地挤过去,手指飞快地在平板电脑上滑动,试图寻找控制程序或无线信号。
“不行…完全锁死了!
物理锁死!
外面还有多重电子锁…信号…该死的,这里信号被彻底屏蔽了!
一格都没有!”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举起平板,屏幕上刺眼的红色叉号标示着无信号状态。
莉莉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整个人几乎瘫软在白芥身上。
白芥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手臂下意识地微微托住了她下滑的身体。
红姐惊恐地捂住了嘴,老杨吓得缩起了脖子,像只受惊的鹌鹑。
林森抱着他的画板,神经质地舔着嘴唇,眼神却更加兴奋。
钟摆脸上的从容消失了,眉头紧锁,快步走到门边,仔细查看那些复杂的锁具结构,脸色越来越沉。
苏晚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大门、墙壁和高高的穹顶,像是在评估一个巨大的囚笼。
陈默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放在背包带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目光低垂,掩去了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了然的神色。
屏蔽…锁死…囚笼…开始了。
他无声地深吸了一口那混合着尘埃和铁锈的冰冷空气,默默记录下每个人此刻最真实的反应:吴鹏暴怒下的无能狂怒,阿哲技术失效的慌乱,莉莉崩溃的恐惧,红姐和老杨的畏缩,林森病态的兴奋,钟摆失去掌控的阴沉,苏晚冷静下的高度警觉…以及白芥那死水般的沉默。
暮光之馆,这个巨大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囚笼,在这一刻,真正关上了它沉重的门扉。
窗外的最后一缕天光被山峦彻底吞噬,疗养院内,只有穹顶高处几扇狭小的彩色玻璃窗透进些微暗沉的光线,在地上投下扭曲诡异的色块。
黑暗,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如同粘稠的墨汁,缓慢地浸润着每一个角落,将十个人的身影逐渐吞噬。
黑暗并未持续太久。
几盏悬挂在穹顶下方、样式古旧的水晶吊灯“啪嗒”、“啪嗒”地次第亮起,发出昏黄、摇曳的光线。
光线并不明亮,只能勉强驱散近处的黑暗,更远处——那些通往幽深走廊的入口、盘旋而上的楼梯拐角、以及布满可疑污渍的墙壁高处——依然被浓重的阴影笼罩。
灯光照亮了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灯罩,投下层层叠叠、摇晃不定的怪异影子,如同潜伏在暗处的鬼魅。
“这鬼地方还有电?”
红姐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尖利,又夹杂着更深的恐惧。
“有人!
这里肯定有人!”
莉莉带着哭腔喊道,惊恐地环顾西周。
钟摆沉稳的声音响起,试图安抚众人,却也带着一丝紧绷:“电力系统看来还能维持基础照明。
大家冷静,集中到大厅中央,不要分散。”
众人惊魂未定地聚拢到大厅相对开阔的区域。
饥饿感和寒冷感在最初的恐慌过后,开始清晰地浮现出来。
吴鹏烦躁地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兽。
老杨捂着肚子,发出轻微的咕噜声。
“那边!”
苏晚冷静的声音响起,她指向大厅侧后方一扇不起眼的、刷着暗绿色油漆的门,“门牌上写着‘配膳室’。”
她的观察力总是快人一步。
配膳室的门并未上锁。
推开时,一股浓烈的罐头食品气味扑面而来。
房间很大,靠墙是一排冰冷的、空荡荡的不锈钢操作台,角落堆放着几个巨大的纸箱。
纸箱里塞满了成堆的罐头——肉酱、豆子、水果,还有成箱的瓶装水和压缩饼干。
食物充足,但种类极其单调,像是为长期围困准备的战备物资。
没有选择。
众人默默地搬运着食物和水回到大厅,围着那张蒙着厚厚灰尘的巨大长餐桌坐了下来。
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没有人说话,只有撕开罐头盖的“嗤啦”声、咀嚼食物的轻微声响、以及瓶装水吞咽的咕咚声。
昏黄的灯光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疲惫、疑虑和深藏的恐惧在无声地蔓延。
吴鹏大口吞咽着肉酱,眼神凶狠地扫视着其他人,仿佛在寻找潜在的敌人。
莉莉小口咬着压缩饼干,眼泪无声地滑落。
白芥机械地吃着,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桌面。
阿哲食不知味,手指无意识地在平板电脑光滑的屏幕上滑动。
钟摆慢条斯理地吃着,目光深沉。
苏晚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不动声色地观察。
林森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眼神不时飘向那些被黑暗笼罩的角落,像是在捕捉灵感。
老杨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咀嚼。
红姐一边吃一边警惕地左右张望。
陈默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罐头,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值得研究的东西,偶尔抬起眼皮,目光迅速而精准地扫过某个人的手部动作、细微表情或坐姿。
死寂笼罩着长桌。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只有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如同某种不祥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