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青布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了沈府侧门。
车帘是厚棉布缝的,挡得严严实实,只在边角留了道细缝,能瞥见车里的动静。
谢云汐抱着依旧闭着眼的小瑶儿,身子缩在软垫里,指尖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一遍遍摸着女儿冰凉的小脸。
刚才太医说“难活”时,她以为天塌了,是陈嬷嬷那句“送菩萨身边养着”,给了她最后一丝念想。
眼泪早哭干了,可衣襟前襟还是洇出好大一片湿痕,凉丝丝地贴在身上。
陈嬷嬷坐在对面,怀里揣着个锡制药罐,里面是刚温好的参汤——那是谢云汐从妆匣里翻出的老参,让厨房急煎的,说是路上万一孩子有动静,还能喂两口吊命。
她时不时掀开车帘角往外看,又回头瞅着谢云汐怀里的孩子,嘴唇抿得紧紧的,满是愁绪。
车帘被风刮得猎猎作响,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把京城的喧嚣渐渐抛在身后,往前去,便是城郊的山路。
大岫寺建在半山腰,红墙金瓦嵌在层层叠叠的绿树里,老远就看得分明。
还没到山门口,就见个穿灰布僧袍的小和尚立在路边,手里拿着串佛珠,见马车停了,忙迎上来合掌:“是沈府的施主吧?
师父说你们今日会来,让小僧在此等候。”
谢云汐心里一紧——她没提前送信,这师父竟知道是她们,想来是慧德大师早有感应。
她抱着孩子下车时,腿都软了,还是陈嬷嬷扶着才站稳,脚下的绣花鞋踩在落满松针的石阶上,差点打滑。
小和尚在前头引路,穿过天王殿,绕过放生池,径首往后院的禅房去。
院里的老松长得茂,枝丫斜斜地伸到墙头,投下大片浓荫,连风都带着松脂的清苦气。
禅房是青石砌的,门楣上挂着块“静心”木匾,漆皮有些剥落,倒显出几分古朴。
门虚掩着,推开门时,有淡淡的檀香飘出来。
慧德大师正坐在蒲团上,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僧袍,手里捻着串紫檀念珠,念珠被磨得发亮,一看就盘了许多年。
他头发花白,却梳得整齐,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像山涧的水,清亮得很,望着人时,竟让人心里莫名安定。
“阿弥陀佛。”
大师见她们进来,缓缓起身,目光落在谢云汐怀里的孩子身上,眉头轻轻蹙了蹙——那孩子小脸还泛着青紫,眼皮耷拉着,连呼吸都几乎看不出起伏,实在是弱得可怜。
谢云汐“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怀里紧紧抱着孩子,声音发颤:“大师,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大师忙伸手扶她:“公主快请起,折煞老衲了。”
他接过小瑶儿,动作轻得像捧易碎的瓷,指尖在她腕上搭了片刻。
那手腕细得像根豆芽,皮肤薄得能看见青血管。
又轻轻翻开她的眼皮,见眼白泛着青,眉头皱得更紧了,像团拧在一起的线。
“这孩子……”大师叹了口气,收回手捻着念珠,沉吟半晌,才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小瓷瓶。
瓷瓶是粗陶的,上面没花纹,只在瓶口塞了块软木。
他倒出一粒圆滚滚的药丸,药丸是深褐色的,散发着淡淡的檀香,混着些说不清的草药味。
“这是老衲早年在雪山采的药材,配的凝神丸,能护心脉,或许能让孩子缓一缓。
但这药只能吊住她的命,解不了根本。”
陈嬷嬷赶紧从随身包袱里取来个小银碗,倒了些温水,又用银勺轻轻搅了搅。
谢云汐小心翼翼地撬开女儿的小嘴——那小嘴闭得紧,她怕弄疼了,指尖都在抖,好不容易才把药丸送进去,又用勺喂了点温水。
屋里静得很,只有窗外的松涛声,和谢云汐紧张的心跳声。
大概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沈瑶的眼皮突然轻轻动了动,像有小蝴蝶在下面扑翅膀。
谢云汐屏住呼吸,眼睛都不敢眨,就见那小小的睫毛颤了颤,接着,孩子轻轻“嘤”了一声,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眼睛还是乌溜溜的,只是没了先前的神采,像蒙了层雾,茫然地望着屋顶的梁木,又轻轻转了转,落到谢云汐脸上。
“动了!
动了!”
谢云汐喜极而泣,眼泪“啪嗒”掉在孩子脸上,抱着女儿的手都在抖,“瑶儿,你醒了?
娘在这儿,娘在这儿呢!”
慧德大师却摇了摇头,念珠转得更快了,木珠碰撞发出“嗒嗒”的声:“公主莫要高兴太早。
这是借了药力吊命,就像残烛添了片柴,燃不了多久。
老衲能力有限,这孩子的根儿弱,是命数里带的,救不了。”
谢云汐刚放下的心又“咯噔”提了起来,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大师,那怎么办?
求您指条明路!
哪怕让她多活一天,我也感激您!”
大师捻着念珠想了半晌,才开口:“老衲有位师姐,法号慧能,住在东边锦宁城的洛霞山栖云庵。
她比老衲早入佛门二十年,佛法精深。
你们往东边走,越快越好,或许她会有法子。”
“东边?”
谢云汐愣了愣——锦宁城离京城千里之遥,路上要走近一个月,还要翻两座山,这么小的孩子,能经得起折腾吗?
可她低头看着怀里女儿微弱的呼吸,那点犹豫瞬间没了。
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得去。
她咬了咬牙,朝大师深深一拜:“多谢大师指路!”
慧德大师送了她们一幅平安符,是用朱砂画在黄纸上的,上面绣着层薄纱,他亲手递到谢云汐手里。
“带着吧,路上能安稳些。
记住,这孩子的命数奇特,寻常法子护不住她。
若是慧能师姐肯收留,让她养在栖云庵里是最好不过——庵堂清净,离尘缘远,或许能躲掉劫数。”
马车再次上路时,方向朝东边转去。
谢云汐把小女儿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披风裹着她,只露出个小脸——刚才喂了点参汤,孩子又睡了,呼吸虽弱,却比先前匀实了些。
她不敢动,怕惊扰了孩子,就那么僵着身子,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连陈嬷嬷递来的干粮都没心思吃。
陈嬷嬷在一旁盘算着琐事:“公主,咱得在前面镇上换辆马车,这青布车走山路怕是颠。
还得添两个手脚麻利的婆子,路上好照应孩子。
还有丫鬟,得挑嘴严的,这事可不能外传——”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万一让宫里知道了,怕是……”谢云汐点点头,心里清楚。
皇帝虽没明说,但这孩子本是御赐的名,如今若是“没了”,又偷偷送到外地,传出去总归不妥。
她轻声道:“就带青禾和丹橘吧,这两个丫头本分,嘴也严。
让她们赶紧收拾东西,到前面镇上跟我们汇合。”
走了二十来天,马车终于驶进了锦宁城。
这城比上京城小很多,却也热闹,街上卖糖画的、挑担子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洛霞山在城外十里地,山路崎岖,马车进不去,只能在山脚的客栈歇脚,换乘两顶小轿。
谢云汐怕轿夫走得急颠着孩子,特意让客栈找了最稳当的轿夫,又在轿里铺了厚厚的棉垫。
又走了大半天,日头偏西时,才远远看见山坳里有座小小的庵堂。
青瓦石墙,矮矮的院墙爬满了青藤,被绿树遮得严严实实,若不是顺着石阶往上看,几乎瞧不见。
庵门口挂着块“栖云庵”的木匾,字是隶书,写得清雅,正是她们要找的地方。
庵堂住持慧能师太己立在门口等。
她比慧德大师年长些,头发全白了,用根木簪挽着,脸上皱纹更深,可精神头却足,眼睛像古井一样深邃,望着人时,仿佛能看透人心。
她接过谢云汐怀里的孩子,没先看脉,只静静看了片刻,又听谢云汐红着眼圈说了来龙去脉——从周岁宴抓阄,到吐奶昏迷,再到慧德大师指路,说得断断续续,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
师太听完,轻轻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突然开口:“这孩子是九天玄女转世,带着仙缘来的,可凡尘俗世的烟火气重,刚出生就遇着命劫,尘缘薄恐留不住,取寻常名字对孩子才好。”
谢云汐一愣:“大师的意思是……御赐的‘瑶’字?”
她想起沈敬言说这名字取自《楚辞》“折芳馨兮遗所思”,原以为是好寓意,没承想竟成了“扎眼”的由头。
“御赐的‘瑶’字不能用。”
师太点头,声音平静无波,“‘瑶’是美玉,太惹眼,她现在这身子骨,架不住这份亮堂。
你是孩子母亲,血肉相连,你来取名更好——取个素净的,藏得住的。”
谢云汐望着怀里的孩子,她睡得很轻,睫毛时不时颤一下,像只怯生生的小雀。
她想起陈嬷嬷说“藏在菩萨身边才安稳”,又想起慧德大师说“离尘缘远些”,心里突然冒出两个字。
她轻轻摩挲着孩子的小手,低声道:“微微,就叫沈微,微小的微。”
师太眼睛亮了亮,点头称赞:“很好,微小的微。
藏在尘埃里,不显眼,不张扬,反倒能平安。”
谢云汐琢磨着“沈微”两个字,舌尖轻轻抵着,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是啊,太过扎眼的东西,就像院里开得盛的白玉兰,风一吹就落了;不如藏起来,像墙角的青苔,像石缝里的草,像微光一样,不惹眼,却能长久。
“那……她能留下吗?”
谢云汐的声音带着恳求,手紧紧攥着师太的袖子,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求师太收留她,我每月会派人送钱粮来,只要能让她活着……”师太点头:“让她留下吧。
老尼这庵堂清净,有佛经护着,有青山靠着,适合她养身子。
不过这孩子及笄前,最好少与外人相见,尤其是京城来的人——尘缘沾多了,怕再引劫数。”
谢云汐虽然舍不得,可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
她抱着小微微,把脸贴在女儿的额头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孩子的小袄上。
“微微,娘不是不要你,娘是想让你好好活着……等你长大了,等你身子好了,娘就来接你……”陈嬷嬷在一旁抹着眼泪,劝道:“公主,别太伤心,保重身子,往后才能常来看小微微。”
师太己经让小尼姑收拾了间干净的禅房,就在庵堂后院最偏的角落,窗外是片竹林,安静得很,只闻得到竹香和香火味。
“就让嬷嬷带着丫鬟留下吧。”
师太轻声吩咐谢云汐,“她是看着孩子长大的,知根知底,照顾得尽心。”
谢云汐连声道谢。
她拉过陈嬷嬷的手,把孩子小心翼翼地递过去:“嬷嬷,微微就托付给你了。
按时给她喂药,天冷了记得加衣,她怕黑,夜里留盏小灯……”说着说着,眼泪又下来了,絮絮叨叨交代了许多话,从饮食到穿衣,从哭闹到安睡,恨不得把所有细节都叮嘱到。
她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个沉甸甸的锦盒,里面是些银票和碎银子,又拿出个木匣,里面装着孩子的小衣裳、小被褥,还有块她戴了多年的玉佩——玉是暖玉,据说能安神,她塞到陈嬷嬷手里:“给微微戴着,能安神。”
临走前,她又抱了抱小微微。
这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小手居然轻轻抓了抓她的衣襟,抓得很紧,小手指蜷着,不肯放。
谢云汐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眼泪模糊了视线,她猛地咬了咬牙,掰开女儿的小手,转身快步走出了庵堂,不敢回头——她怕一回头,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谢云汐回到京城,没敢耽搁,立刻求见她的皇帝舅舅。
谢云汐说:“孩子体弱,想换个素净名字求平安”。
皇帝听了竟没多问,只摆了摆手默许了。
谢云汐悬着的心落了地,赶紧让人在沈家族谱上添了“沈微”的名字,又把“沈瑶”两个字用墨轻轻划掉,像是要把那段扎眼的过往,也一并抹去。
那天晚上,陈嬷嬷抱着十三个月大的沈微,在青禾和丹橘的陪伴下,住进了栖云庵后院的禅房。
青禾点了盏小小的油灯,放在床头的矮桌上,灯光昏黄,刚好照亮孩子的小脸。
窗外是洛霞山的夜色,黑沉沉的像泼了墨,只有远处的佛堂里,还点着盏长明灯,火苗轻轻跳着,像一点微弱的星光,照着这偏僻庵堂里,一个小娃娃艰难的新生。
沈微在梦里咂了咂嘴,小眉头舒展开来,不知道是梦到了母亲温暖的怀抱,还是闻到了庵堂里淡淡的香火味——那香火味清清淡淡的,混着竹香,让人觉得安稳。
陈嬷嬷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嘴里哼着东周的摇篮曲,声音软乎乎的,像小时候哄谢云汐那样哄她:“睡吧睡吧,小微微,菩萨护着你……”油灯的光落在沈微的小脸上,她的呼吸渐渐匀实了些,胸口微微起伏,像春夜里刚抽芽的草,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悄攒着劲儿,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