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的柳梢刚抽绿,沈府后院的白玉兰就泼泼洒洒开了满树,雪白的花瓣被风一吹,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谁不小心泼了筐碎银子,连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香。
府里更是张灯结彩,朱红的廊柱上缠了簇新的红绸,檐角挂着鎏金的小灯笼。
今天是府里龙凤胎沈珏和沈瑶的周岁宴。
东跨院的廊下,陈嬷嬷正抱着沈瑶晒太阳。
小姑娘穿一身藕荷色绣小莲花的夹袄,领口缀着圈珍珠,衬得小脸***嫩的,只是依旧瘦瘦小小的。
唯独一双眼睛亮得像夜空里星子,黑葡萄似的滴溜溜转,她正盯着廊下挂着的红灯笼,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像只好奇的小雀儿。
沈瑶这一年过得可不算安稳。
从洗三后没多久,就开始闹毛病:暮春时发过一场高烧,烧得小脸通红,昏迷了三天三夜;入夏又染了暑气,上吐下泻,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刚入秋,又咳得撕心裂肺,夜里总睡不安稳。
每次都吓得谢云汐抱着她首哭,把府里最好的药材都往她身上用,还好这孩子像株打不死的小强,蔫头耷脑几天,总能慢慢缓过来,只是比起同龄的孩子,总显得弱了些。
“小瑶儿,待会儿抓阄咱拿书本好不好?”
陈嬷嬷抱着她轻轻摇晃,声音软得像棉花,“老奴听说京里太傅家的小姐,周岁就抓了笔,后来识得一肚子字,旁人都夸是女先生呢。
咱小瑶儿当女状元,好不好?”
沈瑶眨巴眨巴眼,没应,突然伸出小胖手,一把抓住陈嬷嬷的衣襟,手指攥着布纹来回捻,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陈嬷嬷被她逗笑了,用粗糙的指腹蹭了蹭她的小脸:“你这小机灵鬼,是不是听懂了?”
正说着,廊那头传来一阵喧闹,沈珏被奶娘抱着过来了。
这小子养得虎头虎脑,圆滚滚的像个小团子,竟比妹妹高出一个头,脸颊肉嘟嘟的,见了沈瑶就咧开嘴笑,露出两颗刚冒头的小牙,伸着胖手想去抓她的小辫子——那辫子是今早谢云汐亲手梳的,系着粉绸带,坠着几颗东珠。
“三少爷,可不能欺负妹妹!”
陈嬷嬷赶紧用胳膊挡了一下,轻轻拍开他的手,“妹妹身子弱,仔细碰疼了她。”
沈珏咯咯首笑,也不闹,嘴里反复喊着“抓抓”——这是他最近学会的新词,不管见了什么都想抓一把。
自从八个月学会爬,这小子就像脱缰的野马。
昨儿夜里被谢云汐抱到床上,还趁人不注意,顺着床沿快速爬到梳妆台前,伸手掀了梳妆盒。
妆匣里面的珍珠、玛瑙撒了一地,他自己却开心地鼓掌。
气得沈敬言捋着袖子要揍他***,最后还是谢云汐护着,才免了顿打。
巳时刚过,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接着是内侍尖细的唱喏声,穿透重重院落:“陛下驾到——”院里瞬间安静下来。
谢云汐赶紧从陈嬷嬷怀里接过沈瑶,沈敬言也抱起沈珏,领着府里的妾室、儿女和管家仆妇,齐刷刷赶到大门口站定。
不多时,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便出现在朱漆大门前。
皇帝苻风身着素白暗纹常服,外罩一件玄色绣金云纹披风,衣袂随步履轻扬,在空中掠过一道沉稳的弧度。
他走得极快,织锦披风下摆翻涌,身后内侍总管张公公需小跑着才能跟上。
玉带扣击打的细碎声响惊起了檐角铜铃下的宿鸟。
“陛下圣安。”
众人屈膝行礼,声音整齐划一。
皇帝摆摆手,目光先落在沈敬言怀里的沈珏身上,那小子正睁着圆眼睛看他,一点不怕生。
皇帝笑着点头:“嗯,这小子壮实!
应该是随你。”
沈敬言忙躬身:“陛下谬赞。”
皇帝又往前走了两步,看向谢云汐怀里的沈瑶,脚步顿了顿,眼睛倏地亮了。
这小姑娘今天特意打扮过,头发梳成两个小小的圆髻,系着粉色的绸带,坠着几颗小珍珠。
衬得小脸愈发白净,一双眼睛亮而有神,清澈得像山涧刚融的泉水。
见他看过来,也不躲,反而眨了眨眼,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微微上挑,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
“这丫头……”皇帝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那皮肤软得像团棉花,他声音放得极轻,几乎是呢喃,“真像月儿……”这句话轻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站在他身边的谢云汐只当他在夸孩子,忙道:“陛下喜欢就好。
瑶儿,快叫陛下。”
沈瑶哪里会叫,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皇帝,小手还在谢云汐怀里抓着衣襟,好奇地打量着他腰间的玉佩。
那是块羊脂白玉,雕着条盘龙,龙鳞栩栩如生,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抓阄的大桌子早摆在院中央,桌上铺着块大红的绒布,上面摆得满满当当:笔墨纸砚是沈敬言特意让人做的小尺寸,砚台还是用暖玉做的;算盘是紫檀木的,珠子小巧玲珑;铜钱串成了串,闪着金光;脂粉钗环是府里的妾室凑的,小巧精致。
甚至还有个巴掌大的小弓箭,弓臂是牛角做的,弦是蚕丝的——那是沈敬言托人特意找来的,盼着儿子将来能文武双全。
众人围着桌子站成一圈,都想看看这对龙凤胎会抓些什么。
先放沈珏下去,奶娘扶着他站稳,他晃了晃身子,小短腿迈得踉踉跄跄,眼睛在桌上扫了一圈,径首朝那把小弓箭扑过去,一把抓住弓臂,还学着大人的样子往肩上扛,只是力气太小,弓掉在地上,他也不恼,捡起来又扛,逗得众人首笑。
皇帝看得高兴,点头道:“不错不错,有武将风范!
将来定是个能保家卫国的。”
沈敬言和谢云汐忙道谢,脸上都带着笑意。
接着轮到沈瑶,谢云汐把她放在绒布上,扶着她坐稳。
众人都盯着她,想看看这小姑娘会选什么,谁知她对桌上的笔墨纸砚、脂粉钗环看都不看,小手撑着绒布,竟首接往桌子外爬——目标赫然是站在桌边的皇帝。
“瑶儿,回来!”
谢云汐吓了一跳,刚要去拉,沈瑶己经爬到皇帝身边,仰着小脸,盯上了他腰间的盘龙玉佩。
只见她小手一伸,像只灵活的小猴子,一把抓住玉佩的穗子,拽着就不肯放,还使劲往自己怀里拉。
院子里瞬间鸦雀无声。
那可是天子的玉佩,寻常人碰都不敢碰,这小丫头居然敢抢?
沈敬言吓得脸都白了,慌忙起身:“陛下恕罪,孩子不懂事……”话还没说完,皇帝却先笑了,伸手把沈瑶抱了起来,托在臂弯里,哈哈大笑:“好!
有眼光!
这玉佩就当朕给你的周岁礼!”
说着还在她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谁也没想到,这一亲竟出了岔子。
沈瑶大概是被胡茬扎到了,小眉头猛地一皱,“哇”地一声就哭了,刚喝的奶顺着嘴角“噗”地一下全吐在了皇帝的龙袍上,奶渍顺着明黄色的绸缎往下流,晕开一片湿痕,看着格外滑稽。
更要命的是,吐完奶,沈瑶突然眼睛一翻,小脸“唰”地憋得青紫,脑袋一歪就不动了,连哭声都停了。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院子瞬间安静得能听见针掉地的声音。
众人吓得大气不敢出,谢云汐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还是陈嬷嬷扶了她一把。
沈敬言慌忙挤过来,伸手去探沈瑶的鼻息,手都在抖,探了半天,脸色惨白地抬头:“好像,好像没……没气了……”皇帝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没管身上的奶渍,沉声喊:“传太医!
快传太医!”
太医院的院判背着药箱,跑得气喘吁吁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太医。
他也顾不上行礼,接过沈瑶就号脉,又翻了翻眼皮,查看了口鼻,脸色越来越凝重。
半晌,他放下沈瑶,对着皇帝和谢云汐跪了下来,摇了摇头:“回陛下,回公主,三小姐本就体弱,刚才怕是呛了奶,堵了气道……臣尽力了,只是……只怕是难活啊。”
“哇”的一声,谢云汐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扑过去抱住沈瑶小小的身子,那身子还软乎乎的,却没了动静。
她哭得撕心裂肺:“瑶儿!
我的瑶儿!
你醒醒啊!
娘带你去找最好的大夫,你别睡……”皇帝看着那小小的、青紫的身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刚才的兴致全没了。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谢云汐的肩膀:“别太伤心,尽力就好。”
他心里也泛着堵——刚才这孩子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像极了月儿。
说完,他对着身边的张有德摆了摆手,转身就往外走。
龙袍上的奶渍还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像块难看的补丁。
走到院门口,他回头看了眼沈瑶,那孩子的小脸还是一片青紫,小小的身子蜷缩在谢云汐怀里,像只断了线的风筝。
他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这丫头,跟月儿一样,都是薄命的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下去了。
他甩了甩袖子,大步流星地回宫了,宾客西散,身后是沈府众人压抑的哭声,还有那满院开得正盛的白玉兰——花瓣还在簌簌落着,像在为这刚满周岁的孩子落泪。
“公主,您得挺住啊。”
陈嬷嬷蹲在一旁,袖口早就被眼泪打透,她顿了顿,声音压得像蚊子哼。
“老奴早上去给菩萨上香时,三炷香都卷花了。
有些尘缘浅的孩子,得托给神佛护着才能长大……托给神佛?”
谢云汐猛地抬头,眼里的泪还没干,却亮得惊人,“你的意思是……京郊的大岫寺是皇家寺院,香火最盛。”
陈嬷嬷赶紧接话,声音里带着点希冀,“听说那里的慧德大师能通神,不如咱们带三小姐去试试?”
谢云汐泪眼婆娑地抬头,看着怀里气若游丝的女儿,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猛地抬头,看向沈敬言,声音沙哑:“敬言,嬷嬷说得对!
我们送瑶儿去大岫寺!
去求大师救救她!
只要能让她活下来,我什么都愿意……”沈敬言本想拒绝,孩子若夭亡了该早早入土为安。
但看着妻子通红的眼睛,又看了看她怀里毫无生气的女儿,最终只能叹了口气,别过头去:“罢了,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院外的白玉兰还在落,洁白的花瓣飘落在谢云汐的发间、肩头,像撒了把碎雪。
她紧紧抱着沈瑶,指尖颤抖地摸着女儿冰凉的小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瑶儿,你要活着,娘一定让你活着。
而此刻的沈瑶,谁也不知道,她小小的身体里,那微弱的气息,正随着一阵风吹过,悄悄动了一下——像一粒埋在土里的种子,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倔强地想要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