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裹着村口的老槐树。
李沐蹲在树底下,枯枝在青石板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他在练莫清风教的"破山式"。
刀背嵌着的青钢与石板摩擦,迸出几点火星,惊得蹲在枝桠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沐哥儿又在练你那破刀法呢?
"王二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孩子黑瘦得像根晒干的柴火,左腿因去年被野猪撞伤,走路时总拖着条腿。
他手里举着个烤得焦黑的红薯,热气裹着甜香钻进李沐的鼻腔。
李沐抬头,看见王二牛裤脚沾着的泥点——定是又去村后山涧摸鱼了。
他把枯枝往地上一戳,勉强笑了笑:"你娘今早又熬红薯粥?
""那可不!
"王二牛凑过来,红薯在两人中间晃了晃,"我娘说,你明日就要去镇上应募,得吃饱了上路。
"李沐接过红薯,粗布袖子被热气洇得发潮。
他咬了一口,焦糊的甜香在舌尖炸开,恍惚间想起娘亲做的糖糕——也是这样焦脆的外皮,裹着蜜枣的甜。
那时他总蹲在灶膛前,看娘亲揉面时手腕翻飞,面团在她掌心转成圆月亮。
"二牛,"他摸了摸对方头顶翘起的乱发,"等我回来,给你带把好刀。
"王二牛的眼睛亮了:"真的?
我要跟着你当兵!
像莫师父那样,一刀劈翻敌人!
"李沐望着他瘸着的腿,喉咙发紧。
三个月前,两人上山打猎时遇到野猪,王二牛为救他挡在前面,被獠牙撕开裤腿。
他至今记得那声闷哼,记得王二牛疼得脸色发白,却还笑着说"沐哥儿你快跑"。
"你腿伤......""早好了!
"王二牛拍了拍裤管,"我娘每天用草药敷,现在能跑能跳。
等我当了兵,每月饷银分你一半!
"李沐笑着摇头,却见王二牛突然耷拉下脑袋:"沐哥儿,你走了......俺娘会不会孤单?
"晨雾里传来王婶的呼唤:"二牛!
粥要凉了!
"王二牛应了声,转身往村里跑,裤脚的泥点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的痕迹。
李沐望着他的背影,摸了摸怀里的玉佩——那是爹娘留下的半块,雕着"李"字,边缘磨得发亮。
"沐儿。
"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沐回头,看见莫清风挑着担子站在雾里。
老道士的灰布衫洗得发白,竹筐里装着半袋糙米、一捆草药,还有双补了七八次的旧布鞋——鞋底磨得薄如蝉翼,他却总说"山里走路,破鞋更跟脚"。
"师父,"李沐接过担子,竹筐的重量压得他肩膀发酸,"我明日卯时便走。
"莫清风点点头,目光扫过村口的老槐树:"你娘种的月季,今年该开花了。
"李沐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想起五岁那年,娘亲在老槐树下埋下月季的幼苗,说等他长大成亲时,定要开成一片花海。
后来爹战死,娘亲病逝,那株月季便再没开过——不是不开,是没人浇水。
"师父,"他声音发颤,"我娘......""她走得很安详。
"莫清风打断他,抬手替他理了理被晨风吹乱的乱发,"最后那夜,她攥着你的小手说沐儿要活着,又摸了摸我给的玉佩,说这孩子,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李沐的眼泪砸在布鞋上。
他想起莫清风说过,七年前那个暴雨夜,是自己冒死把襁褓中的他从泥石流里抱出来的。
那时他裹在染血的襁褓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莫清风用破布裹着他,在雨里走了三十里山路,才找到青石村。
"师父,"他吸了吸鼻子,"我娘的绣花袄......""在村后破庙的供桌下。
"莫清风指了指山坳里的红墙,"我昨夜去取了。
"两人沿着田埂往破庙走。
晨雾渐散,能看见田垄里新插的秧苗,绿得发亮。
李沐踢到块碎瓷片,蹲下身——是半块青花瓷碗,碗底还粘着点饭粒。
他记得,这是王二牛娘去年冬天给他盛粥的碗。
"莫师父,"他轻声道,"等我从军回来,给王婶盖间大瓦房。
"莫清风笑了:"好。
"破庙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供桌上的香炉积着半寸厚的灰,香灰里埋着半截未燃尽的香——定是哪个村民来求平安时点的。
李沐掀开供桌下的破布,露出个铁盒。
铜锁生了厚厚的锈,他用石头砸了半天,才"咔嗒"一声打开。
月白绣花袄静静躺在里面,袖口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得能数清花瓣。
李沐轻轻抚过绣线,想起娘亲坐在灯下绣花的模样——她总说"绣并蒂莲,日子才长久",可那盏油灯,终究还是灭在了他五岁的冬夜。
"你娘走前三天,还在绣这袄子。
"莫清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说沐儿长到十六岁,该成亲了。
"李沐的手一抖,绣花袄掉在地上。
他慌忙捡起,发现内衬里缝着张纸条,字迹被泪水晕开:"沐儿,娘去陪你爹了。
莫师父会照顾你,要乖。
"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纸条上。
李沐想起莫清风说过,娘亲是得了肺痨走的。
那年冬天,她咳得整宿睡不着,却还强撑着给李沐缝冬衣。
他当时太小,只知道拽着她的衣角喊"娘不咳",却不知她每咳一声,都是在透支最后的气力。
"师父,"他哽咽着,"我娘是不是很爱我?
"莫清风望着庙外的老槐树,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爱你胜过爱自己。
你出生那年,她难产大出血,医生说保大保小只能选一个,她咬着牙说保孩子。
后来你爹战死,她抱着你在村里跪了三天三夜,求乡亲们帮忙收尸......"李沐的拳头捏得发白。
他想起莫清风带他去上坟的场景——两座新坟并排立着,一座刻着"李正之墓",一座刻着"李氏之墓"。
那时他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莫清风拍着他的背说:"你爹是英雄,你娘是菩萨。
""沐儿,"莫清风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这是你娘做的桂花糖,我攒了三年。
"油纸包拆开时,甜丝丝的桂花香混着蜜饯的甜涌出来。
李沐咬了一口,糖块在嘴里慢慢化开,像极了娘亲熬的红薯粥,像极了她缝补衣服时哼的小调。
"师父,"他把糖块含在嘴里,"等我回来,给你做十斤桂花糖。
"莫清风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泛着光:"好。
"傍晚时分,莫清风把他送到村口。
老槐树下,王二牛和几个小伙伴举着火把,火光映得他们的脸红彤彤的。
"沐哥儿!
"王二牛跑过来,手里举着个布包,"这是我娘给你做的千层底,说比破鞋舒服!
"李沐接过布包,摸了摸里面的鞋底——针脚密得能兜住水。
他想起王婶总说"小沐的脚长得快,得穿结实的鞋",想起她蹲在灶前纳鞋底时,鬓角的白发被烟火熏得发黄。
"二牛,"他蹲下来,帮对方系好松开的鞋带,"等我当了将军,给你买匹大青马。
"王二牛的眼睛亮得像星星:"真的?
那我能骑马跟着你打仗?
""能。
"李沐笑着点头,眼角却有些发涩。
火把的光里,李沐看见莫清风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摩挲着那柄玄铁重剑。
剑鞘上的红绸褪了色,却依然系得工整——那是他娘亲当年剪的。
"师父,"他走过去,"这剑......""送你。
"莫清风把剑塞进他怀里,"你爹的剑,该由你接着用。
"李沐接过剑,剑身的重量压得他胳膊一沉。
他抽出半寸剑刃,月光下,青钢泛着幽蓝的光——和他怀里的玉佩一样,都是娘亲留给他的念想。
"莫师父,"他声音发颤,"我走了。
"莫清风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个布包:"这是二十两银子,够你路上用。
到了镇上,找陈校尉的亲兵,报我的名字。
"李沐接过银子,塞进怀里。
他望着莫清风斑白的头发,突然想起七年前那个暴雨夜——莫清风背着他在泥里走,雨水顺着他的皱纹往下淌,他却笑着说"沐儿别怕,师父带你回家"。
"师父,"他跪下来,给莫清风磕了个头,"等我回来,给您盖间大瓦房,让您天天喝桂花酿。
"莫清风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好。
"村口的火把渐渐熄灭,只剩老槐树的影子在风里摇晃。
李沐摸了摸怀里的玉佩、绣花袄、桂花糖,还有那柄沉甸甸的玄铁剑。
他抬头望向天空,启明星正挂在东边,像颗未落的泪。
"娘,爹,"他轻声说,"沐儿要走了。
我会活着回来,给你们看遍这世间的花。
"晨雾再次漫上来,裹着老槐树,裹着破庙,裹着少年的背影。
山雨欲来,而他,即将踏入更辽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