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虾篓也要争一争!
“昨儿后半夜漏的水积在房梁草席里,今早一热乎全浇下来了。”
陈老海踩着梯子探出头,旱烟杆敲了敲发霉的椽子,“你娘走那年置的锅,磕出个豁口——这屋再不修,明儿漏的就是咱们脑壳了。”
五张十块票子在陈守拙指缝里簌簌响。
卖虾得的五十五块五,扣了修瓦钱要剩不下二十块,晚照说想买块花布做围裙的话还在耳边飘,他拇指搓过票子边缘的毛边,喉结动了动:“爹,瓦匠说新瓦两毛五一片,咱少买十片行不?
拿油毡纸多糊两层……糊?”
陈老海“哧溜”吐口唾沫,在梯子上挪了个脚,“上回台风把油毡纸刮成条儿,你半夜举着塑料布接水的样儿忘了?”
他弯腰扯下块发黑的草席,草屑扑簌簌落进陈守拙衣领,“去把西屋那半袋石灰扛来,咱先把墙根的裂缝填了——省得你媳妇明儿回娘家,说婆家连个干被窝都睡不上。”
陈守拙应了声,起身时裤兜的块票蹭得大腿发痒。
他瞥见墙角晾着的蓝布围裙,那是晚照前儿用旧被面改的,针脚歪歪扭扭匝着红边,突然就想起她今早塞秤砣时说的话:“秤星要压得稳,日子才过得稳当。”
他攥了攥兜里冰凉的铁砣,弯腰扛起石灰袋,石粉扑出来,迷得他眼眶发酸。
日头爬到头顶时屋顶总算糊上了新瓦。
陈老海蹲在檐下敲烟锅,火星子溅在新铺的油毡纸上,“嗞啦”响:“歇够了没?
潮水要退了。”
陈守拙抹了把脖子上的汗,咸滋滋的。
他抄起竹篓往肩上一搭,竹篾硌得肩胛骨生疼——这篓子还是十二岁跟爹赶海时编的,边沿磨得发亮,像块温润的老玉。
礁石区的风带着海菜味儿。
陈守拙脱了胶鞋,光脚踩在被晒得发烫的礁石上,后槽牙咬得咯咯响——这是“海感”上来的征兆。
他盯着滩涂里一片泛浑的水洼,弯腰扒开表层浮沙,手指突然触到硬壳。
“爹!”
他声音发颤,指甲缝里渗进细沙,“这儿有洞!”
陈老海凑过来,眯眼瞧着沙面若有若无的裂痕:“是皮皮虾窝。”
他从裤腰摸出铁钎子递过去,“轻着点,别捅漏了洞壁——”话没说完,陈守拙的铁钎子己经探进沙里三寸。
“咔”的一声脆响,一只青灰色的皮皮虾弹起来,虾尾拍在他手背上,疼得他倒抽冷气,可眼睛却亮得像刚捞上来的海蛎子:“成串的!”
父子俩猫着腰挖了半个多时辰,竹篓里的虾撞得海草首颤。
陈守拙抹了把汗,抬头时突然听见滩涂那头传来“咚咚”的闷响。
“守拙,看那边。”
陈老海用铁钎子戳了戳他后腰。
张阿福晃着膀子走过来,身后跟着李老二和两个光膀子的年轻后生。
他手里拎着根红漆木桩,另一只手提着半瓶散白,酒气混着汗味飘过来:“陈叔,晌午喝了两盅,有句话憋得慌。”
陈守拙首起腰,膝盖的沙粒簌簌往下掉。
张阿福的蓝布衫敞着怀,露出肚皮上紫红色的疤——听说是前年跟邻村抢扇贝滩时被船桨砸的。
“这片滩涂,谁家祖辈也没立过界碑。”
张阿福把木桩往地上一杵,“凭啥你们陈家天天来挖,旁人捞不着半只虾?”
他歪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淌进领口,“今儿我把话撂这儿,要立碑分界!”
李老二在后边起哄,拍着大腿笑:“划地盘啦!
谁不服打一架!”
那两个后生跟着搓手,其中一个挽袖子时露出胳膊上的刺青,是只张牙舞爪的梭子蟹。
陈守拙的太阳穴突突跳。
他想起今早修屋顶时瓦匠说的话:“张阿福他舅在镇工商所当干事。”
又想起昨儿周老板装虾的泡沫箱,“向阳楼”那三个字红得扎眼。
海风吹过来,他裤兜里的小秤砣硌着大腿,像块烧红的炭。
“阿福哥。”
陈守拙蹲下身,指尖轻轻扒开脚边的浮沙,“您看这沙痕——”他指腹抚过滩涂,露出几道细若游丝的纹路,“皮皮虾打洞要顺着潮水流向,洞深三尺才敢抱卵。”
他又往前挪了两步,指甲在礁石缝隙划了道白印,“这儿的水藻是褐中带青,说明底下有暗流,螃蟹爱往这儿钻。”
张阿福的酒瓶子顿在半空。
陈老海没说话,旱烟杆在礁石上敲得“哒哒”响,火星子溅在张阿福脚边的沙地上,很快被潮水漫上来的细流浇灭。
“这些,您立了碑就能学会?”
陈守拙抬头,阳光刺得他眯起眼,可眼神却像退潮后露出的礁石,又硬又凉,“还是说……”他指尖点了点张阿福手里的木桩,“您立的不是界碑,是……守拙!”
陈老海突然咳嗽起来,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铁钎子。
潮水漫过陈守拙的脚踝,凉丝丝的。
他盯着张阿福涨红的脸,又低头看了眼脚边的礁石缝隙——那里有个半指宽的洞,洞口的沙粒正随着水流轻轻颤动,像是谁在底下憋着口气,随时要吐出来。
陈守拙蹲下身时,膝盖压得沙粒“吱呀”作响。
他指尖顺着礁石缝隙扒开表层浮沙,露出底下颜色发暗的湿沙,又从裤兜摸出个皱巴巴的手帕,抖开时几枚指甲盖大小的蟹壳碎渣“叮叮”落进沙里:“阿福哥你瞧,这沙色发乌的是我昨儿挖过的洞,新沙泛白。
碎壳上还沾着海菜汁——我挖蟹时怕伤着母蟹,特意把壳捡出来扔这儿。”
张阿福的酒瓶子在手里晃了晃,酒液泼在脚边,溅湿了他挽起的裤管。
他盯着那堆碎壳,喉结动了动,脖颈的青筋却还绷着:“谁知道是不是你今早特意撒的?”
话虽硬,底气却像退潮的海水,一点一点往回抽。
“俺可作证!”
王婶的大嗓门从人堆里炸出来。
她系着蓝布围裙,手里还攥着把刚捡的海菜,挤到近前蹲下身,食指戳了戳那堆碎壳:“昨儿后晌我在北边捡蛏子,瞅见守拙蹲这儿挖了小半个时辰,挖完还拿草席盖了洞口——说怕日头晒死没捞着的小蟹。”
她抬头瞪张阿福,眼角的皱纹拧成个疙瘩,“你家小子上月偷摸挖蛤蜊,把滩涂刨得跟狗啃似的,守拙还帮着填坑呢!”
围观的人跟着嗡嗡起来。
李老二原本搭在后生肩上的手悄悄滑下来,那刺青梭子蟹的后生低头踢了踢沙,把刚想说的“就会耍嘴皮子”咽回肚子里。
张阿福的脸涨成紫茄子,手指把红漆木桩攥得发白,指节“咔咔”响。
“阿福。”
陈老海的旱烟杆在礁石上敲了三下。
他蹲在旁边,烟锅里的火星子明灭,照得脸上的皱纹忽深忽浅:“立界碑是大事儿,得按规矩来。
明儿我托镇里卖鱼的老周捎信,让县渔业所的人来量滩涂、划西至。
到时候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该是陈家的……”他眯眼笑了笑,“你阿叔我活了五十来年,还能跟小辈抢食?”
张阿福的木桩“咚”地砸在沙地上。
他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淌进领口,却没像往常那样抹一把。
“行,听你的。”
他扯了扯敞着的蓝布衫,转身时撞得李老二一个踉跄,“走!”
那两个后生跟着耷拉着脑袋,刺青梭子蟹的那个临了还回头瞅了眼陈守拙脚边的沙痕,被张阿福一嗓子吼得赶紧挪开眼。
潮水漫过脚面时,陈守拙才觉出后背汗津津的。
他弯腰捡木桩,指尖触到红漆的毛刺,突然被人拍了拍肩膀。
抬头一看,是村东头的赵大爷,手里拎着半旧的竹篓:“守拙啊,明儿去后礁湾挖皮皮虾不?
我那篓子底儿漏了,想跟你搭个伴儿。”
“我也去!”
“算我一个!”
七嘴八舌的声音像涨潮的浪头涌过来。
王婶把海菜往陈守拙竹篓里塞了把:“拿回家让晚照炒个海菜饼,鲜溜!”
赵大爷的孙子小柱子扒着他裤腿,仰着脸笑:“守拙叔,你教我认沙痕呗?”
陈守拙喉咙发紧。
他想起十二岁那年跟爹赶海,被礁石划破腿,爹蹲在他跟前说:“赶海人要认海,更要让海认你。”
又想起今早修屋顶时,瓦匠说张阿福仗着亲戚在工商所耍横,他攥着秤砣想:“咱没旁的,就凭手底下的活计说话。”
此刻竹篓里的皮皮虾撞着海草“噼啪”响,像在给他鼓劲儿。
“中,都来。”
他抹了把脸,把海菜往篓子深处塞了塞,“明儿早潮,咱在老榆树下碰头。”
夕阳把滩涂染成金红色时,陈老海蹲在礁石上敲烟锅。
火星子落进潮水里,“滋”地灭了。
“守拙啊,”他用烟杆指了指远处翻涌的海浪,“后日该下雨了。”
陈守拙拎着竹篓往回走,海风裹着咸湿的潮气扑在脸上。
他摸了摸裤兜里的小秤砣,凉丝丝的,却不像今早那样硌得慌。
脚边的潮水漫过沙痕,又退下去,露出几枚闪着光的贝壳——那是梭子蟹蜕的壳,薄得像层膜,在夕阳里泛着淡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