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书的内容晦涩难懂,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能像师兄临行前所说的靠这本书谋生。
由于他看得太出神,竟不觉有人后来坐在他的邻座。
大约看了两三页,群微何的脑袋便己经超出负荷。
大约因为未用早餐,现在他的脑部阵痛,当大脑为自己争取到休息的权利后,胃部又开始对他***。
他合上医书,闭目揉着太阳穴。
这时坐在他后面的人缓缓张口,这声音温柔却不失气力,群微何判断它来自一位绅士。
“先生,您在看理学方面的书籍吗?”
群微何扭过头看向说话的人,说话的人这时搬起简陋得只有几根木头三条细带的马扎,起身坐到他身旁。
他打量着这位先生,其胡须刮得干净,面容清秀俊丽,若不是身上穿着粗布衣服,群微何怕是要认为这是某家少爷。
当然,这是他排除王公贵族们微服私访这种情况后的判断;因为现在没什么有钱有权人愿意做这等事。
“算是吧,先生,”群微何把书封展示给对面的人,他的声音因早时的高歌而沙哑。
“挺难懂的。”
那人的脸上焕发出不是特别明显的光彩,他向群微何介绍自己:他名为陆离,这书摊是他的小产业,这每天少有人坐在这儿看书的。
不过,那些辛苦的人们只是想坐在这儿休息,他们每天或为前程,或为养家糊口地奔波,又何必要求他们捧本书呢。
群微何连连点头,这位陆先生的言谈让他有种发自内心的赞叹与钦佩。
在为自己做介绍前他思考一番:他实在不愿叫别人知道他修炼者的身份,一方面,修炼者的名号在普通人看来是高人一等的,倘使要交朋友,这种先决条件是不利的;另一方面,他对自己作为修炼者却无所成就的现状感到些许羞赧。
但他不愿编些故事去搪塞面前的绅士。
于是,他有些不自然地只介绍了自己的基本信息:群微何,二十西岁,白人(平民)。
徐公,一八三五年世袭爵位,倒是没有继承他老爹的头脑和手段。
于是这个大规模的领地到处是名正言顺的掠夺和剥削,大部分好人们现在被称作乞丐或者奴隶,其中精明的人会远渡中海,定居北方德·圣塔先生的领地。
在那些不幸的人中,陆离深念着那位叫冉阿让的罪犯。
他那颗心,那颗如金子般的心没有因十九年苦役生涯蒙昧,仍如火炬一般照亮陆离前进的道路。
于是,陆离很少在与朋友谈话时注意那难以启齿的往事。
他面对群微何,也同样不去刨根问底,这又让群微何产生了发自内心的赞美。
但饥饿剥夺了他多余的语言能力,此时他拖着沉重的脑袋纠结着,或许还稍有懊悔。
倘若用点气力编个有模有样的故事,或许现在就能得到一个不错的建议;他自然不会有过多的渴求,现在他只想要一口饭。
“您这里,有没有工作缺人的?”
大约是生存本能使他说出这句话。
群微何有意避免同陆离产生视线交汇,他在陆离的审视下极为难堪。
而陆离注意到群微何面色枯黄,唇部发白,像生了病,倒是先担心起这位新朋友的身体状态。
只可惜,自己本身是“亏损作业”:他从不介意爱看书的人借阅他的书,于是人们在这休息不用留下一个子儿;他希望爱书之士能有书可读,于是他的书卖得十分便宜。
这一年算下来,这门生意至多为他赚取三枚徐氏银币(一枚银币在两人所在的徐公领可以换一头壮实的黄牛),堪堪足够自己的日常开支。
他从衣底扣出几个铜饭,朝斜对面的包子店走去。
群微何刚想起身,被他轻轻按住肩膀。
“请您坐这儿帮我看一会儿。”
群微何在原地恍惚半晌,全然没注意陆离提着一个纸袋向他靠近。
待陆离坐回原处,群微何闻到了来源于纸袋中不明物的迷人面香。
他知道那种柔软温暖的气味定是来源于他所渴求的食物,但他表现得十分平淡,因为他不知该如何面对。
只听陆离揶揄道:“您和您的朋友都是一样,捧起理学书,就会忘了其他所有事情。”
他以微笑回应群微何的摇头否认,而后打开包装拿出一个馒头,把剩下的馒头连带包装递向群微何。
群微何认为自己难比那些专攻理学的学士,但他实在没有余力解释。
脑中幻想的自己己经狼吞虎咽地吃过几口。
他从怀中拿出一本书——正是下山时师兄归还的那一本——递给陆离,陆离犹豫地接过他手上的书,群微何这才心安理得。
他接过馒头的动作有失风度,但没有人会苛责这种本性。
因为长时间没有饮水,他没有足够的唾液帮助咀嚼,但强烈的饥饿感令他咬下一大口。
那一大口馒头在干涩的嘴里搅拌撕碾了许久,却还是难以下咽。
陆离提起自己身后用木头削成的筒子放在群微何身前,他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拿着群微何递来的书。
这本书虽有破损,却比他摊上的书崭新得多。
群微何向陆离点头示意,他提起瓶子时神情变得窘迫——瓶子里的水只剩下两口了。
“您应该明白,知识是无价之宝。”
陆离像看宝贝一样打量手上的书,随后看向群微何,他的眼神中满带疑惑,“您竟然认为一些水比这本书的价值高吗?”
群微何轻轻点头,将瓶中的水一饮而尽。
这时,一阵粗犷的呼吸声传入群微何耳中,来人的身上散发着汗臭味。
这老汉看起来五六十岁,一身的腱子肉,黝黑的皮肤被汗水打湿,铮铮发亮,像埋藏了无穷的能量。
“嗬,”他看见两人手里都拿着书,用沙哑的嗓音揶揄着,他的声音随性洒脱,连刻意的敬语都有股不羁之风。
“今儿个有人正经到您这光顾啦。”
陆离仅向两位陌生人介绍了彼此的名字,他向群微何使了使眼色,继续说:“这是铁匠铺的许老汉,哎,我算算他一年赚的钱能买多少书啦。”
“混小子,整那几本破书有什么用,还不如来我这儿打铁!”
老汉的手紧抓装着两个馒头和一些青菜的箪,他把箪平举在胸前吃馒头,说话时会放下手上的馒头,捏起掉落的馒头渣送进嘴里。
陆离拍了拍群微何,群微何站起身,酝酿许久的话被拍了出来:“先生……我能在您这儿打铁吗,管吃住就行。”
许老汉停下了手中动作,嫌弃地看向群微何,他的眼中是群微何不堪的面色,虽说进食后恢复了些许红晕,但在常人眼里仍旧不算健康。
他两步来到群微何身旁,小心翼翼地端着手中的箪,另一只手粗鲁地抓起群微何的胳臂,嘲弄起他的瘦弱。
“我可真怕你在我这儿饿死,用你们那些造作话说,哈, ‘您活像只瘦猴子’ 。”
群微何也是修炼过的人,虽然不至于降妖除魔,但至少有强身健体的效果。
他摇摇头,而后肯定了自己的决心。
许老汉的回应十分简单:不好好吃饭是做不好事情的。
他拿起箪上的一个馒头递给群微何,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沾染着黑渍,箪上也有斑斑点点的霉菌,而这馒头如此洁净,还散发着迷人的香气。
群微何十分感激,他想躬身,却被老汉狠狠抓住肩,凶恶地制止:“我最讨厌你们读书人这些***破事,以后再让我看见,***立马滚蛋!”
见群微何因他嘶哑的吼声愣神,他又补充道:“混小子,吃完快点过来!”
许老汉缓步走向书摊对面的铁匠铺,他的吼声引来邻里的关注,他们探头看向这边时,许老汉放下刚递到嘴边的馒头,对着他们骂起来。
陆离无奈地摊手,经过方才的事,群微何大体了解了老汉的为人,他向陆离点点头,顾不上噎,两三口吃掉馒头,边咀嚼着边走向铁匠铺。
在门前,陆离受了群微何深深的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