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新生儿签收死亡证明那天,飘窗上的雪柳突然开了。作为建筑设计师,
我能计算出每块砖的承重极限,却测不出妻子在孕期日记里藏了多少克疼痛。
偷偷折了三遍的产检单、深夜搜索栏里的医学术语、衣柜深处贴着“给宝宝”标签的止疼针,
都在她离世后的第七个雨季浮出水面。如今我握着会播放胎心音的樱花U盘,
终于明白她为何执意要在儿童房装三百个针孔摄像机——这个从来不说疼的女人,
早在生命最后五个月,就为我们策划了一场跨越生死的监工。1我跪坐在婴儿房的木地板上,
指尖摩挲着牛皮本烫金的锁扣。三月的阳光斜斜切过飘窗,
照得空气里漂浮的细小绒毛像碎钻般闪烁。这是林夏离开后的第七个早晨,
我却在整理她留下的书籍时,发现了这个藏在《新生儿护理大全》里的秘密。
咖啡在床头柜上凉了第三回,杯底沉淀的焦糖色痕迹像极了产检报告单上那道折痕。
那时我们刚搬进这个老弄堂的复式公寓,
林夏总说梧桐叶扑簌簌的声音像婴儿的手掌在拍打玻璃。此刻那些叶子又在响了,
混着楼下早点铺蒸笼掀开的雾气,恍惚间我好像又闻到了她发间的橙花香。“江明?
”记忆里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二十八岁的林夏赤脚踩上楼梯,米色睡裙扫过胡桃木台阶。
她总嫌新装的感应灯太亮,此刻却让整个旋转楼梯笼罩在暖黄的光晕里。
我慌忙把B超照片塞进西装内袋,金属纽扣磕在胸口发疼。“今天不是要去工地吗?
”她歪头靠在门框上,晨光给她蓬松的卷发镀了层金边。我注意到她左手无意识地护在小腹,
那是从知晓怀孕后就养成的习惯,像是捧着易碎的琉璃。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是助理发来的结构图。我低头查看邮件的瞬间,林夏已经挨着我坐下,
温热的膝盖贴着我的西裤。“又在看儿童房设计?”她抽走我手中的平板,
指尖划过3D渲染图,“飘窗加宽二十公分,
等宝宝会爬了……”我盯着她说话时颤动的睫毛,突然想起上周在妇产科走廊,
她攥着化验单的指节发白的样子。消毒水的气味还黏在鼻腔,
混合着她今天早餐喝的西柚汁的酸涩。那时她仰起脸笑,说没想到二十九岁就要当妈妈,
眼尾的泪痣在顶灯下晃成小小的漩涡。2“江先生?”护士的呼唤惊醒了我。
林夏正弯腰系马丁靴的鞋带,孕早期的腰身还看不出变化,但起身时扶了下我的胳膊。
她今天特意穿了宽松的毛衣外套,
可我知道那件衣服的标签还挂在衣柜里——是我们上个月逛街时,
她趁我接工作电话偷偷买的。地铁报站声将回忆冲淡,我握紧皮质扶手,
另一只手虚护在她腰后。早高峰的人潮裹挟着潮湿的羽绒服气味,
林夏突然踮脚凑近我耳边:“你猜刚才那个穿红毛衣的阿姨,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的肚子看?
”她的气息呵在耳际,带着孕妇维生素片的淡淡铁锈味。我转头看见她狡黠的笑,
想起恋爱时她总这样捉弄我。那时我们在大学图书馆临窗的位置,她也是这样突然凑近,
说我的睫毛在阳光里像渡了金粉。“可能觉得你像偷穿妈妈衣服的高中生。
”我伸手将她被挤乱的刘海别到耳后,触到她微凉的耳垂。怀孕后她总是手脚冰凉,
夜里会把脚贴在我小腿上取暖。上周买的暖手宝还躺在购物车,玫红色的,
印着卡通长颈鹿图案。医院走廊的长椅冰凉,我脱下西装外套垫在她身下。
林夏翻着母婴杂志,指甲上的裸色甲油掉了一小块。“你看这个摇铃,
”她指着彩页上的云朵造型,“等宝宝满月……”话音被叫号声打断,她猛地合上杂志,
纸张发出清脆的撕裂声。3彩超室的门开了条缝,84消毒液的气味涌出来。
林夏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我扶住她手肘才发觉她在发抖。候诊区电子屏的红光映在她侧脸,
将原本红润的面色照得发青。上周她说公司接了新项目要加班时,
也是这样在玄关扶着鞋柜换鞋,后颈渗出细密的冷汗。“江明。”她突然转身,
把我的手掌按在她平坦的小腹上。羊绒毛衣柔软起球,底下肌肤温热,“昨天半夜这里抽痛,
像有只蝴蝶在扇翅膀。”诊室的白炽灯在她瞳孔里缩成两个光点,
“你说会不会是……”叫号器发出刺耳的蜂鸣。林夏的手从我掌心滑走时,留下冰凉的触感。
我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突然注意到她后腰处的毛衣皱褶——那是她伏案画设计图时,椅背压出的痕迹。
昨夜书房的台灯亮到两点,我端热牛奶进去时,她正皱眉删改投标方案,
键盘旁躺着撕开的苏打饼干包装袋。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是母亲询问产检结果的信息。
走廊尽头的窗户漏进一缕风,卷着楼下花坛新翻的泥土气息。我数着地砖上菱形的花纹,
突然想起上周整理书房时,
脑里发现搜索记录:“早孕反应突然消失”、“HCG数值变化”、“胎心监护注意事项”。
搜索时间显示是凌晨三点十五分,那天她跟我说是起来喝水。4诊室门突然打开,
穿粉色护士服的姑娘探头喊:“家属可以进来了。”我起身时膝盖撞到金属扶手,
钝痛顺着脊柱往上爬。林夏躺在浅蓝色帘子后面,显示屏的冷光在她脸上流动。她朝我伸手,
无名指上的婚戒在无影灯下闪着微弱的光。“你看,”她声音轻得像飘在空中的蒲公英,
“像不像宇宙里的小星星?”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黑白图像上跳动着模糊的光点。
医生移动探头时,林夏突然抓紧床单,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我握住她的手,
摸到虎口处未愈的茧——是握画笔磨出的,和她设计稿上那些流畅的建筑曲线一样倔强。
走廊传来推车轱辘的声响,混着远处婴儿的啼哭。林夏的检查报告单在打印机里缓缓吐出,
纸张还带着余温。我看着她仔细折好放进挎包夹层,折痕正好压住“胚胎发育正常”那行字。
这个动作她重复了三次,就像每次确认家门是否反锁。5回去的地铁上,
她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嘴角还沾着早上偷吃的草莓酱。
我轻轻擦掉那抹红渍时,
她突然呢喃:“儿童房不要护墙板…甲醛…”呼吸间带着淡淡的薄荷糖味道,
是她孕吐严重时用来压恶心的。口袋里的手机又开始震动,是工地催图纸的电话。
林夏在颠簸中醒来,额头压出西装面料的纹路。出站时她突然停在台阶上,
逆光的身影单薄得能被风吹散。“江明,”她低头看自己影子与我的重叠,
“等雪柳开花的时候……”风卷起她的后半句话,散落在三月潮湿的空气里。
后来我每次经过那个地铁口,都会抬头看天桥护栏外新发的枝桠。直到某个清晨,
我看见细碎的白花落满她常坐的飘窗,而婴儿房的壁纸才贴到第三卷。
夕阳把宜家购物袋的影子拉得很长,林夏踮脚往冰箱顶层塞最后一盒鳕鱼泥时,
后腰的淤青在衣摆下若隐若现。那是前天在工地被脚手架刮伤的,她说是自己转身太急,
可我分明记得当时安全帽的系带还好好扣在下颌。6“过来看这个。”她盘腿坐在泡沫垫上,
举起两件连体衣对着吊灯比照。米色小熊与蓝色帆船图案在墙上投下摇晃的阴影,
“小熊耳朵会不会被宝宝啃掉线头?”孕十六周的腰身开始显圆,
她说话时无意识揉着右肋下方,这个动作最近出现得过于频繁。我接过衣服检查针脚,
发现她指甲缝残留着水彩颜料。上周末她说去公司加班,
可带回来的帆布包侧袋插着写生画笔。当时玄关的感应灯坏了,她站在阴影里解围巾,
锁骨处沾着几点靛蓝,像深夜海面的浮冰。“江明?”她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腕间红绳已经发旧。这是我们蜜月时在灵隐寺求的,此刻被灯光照得宛如一道新鲜伤口。
楼下传来炒菜声,她突然皱眉按住上腹,又迅速换上轻松语气:“饿得胃疼,
想吃你做的酒酿圆子。”厨房蒸汽模糊了玻璃移门,我搅动糯米团子时,
看见她在餐桌上摊开产检手册。台灯光圈里,她正用铅笔在空白页描摹什么,
笔尖停顿处积起细小的石墨碎屑。等我端着瓷碗出来时,她已合上本子,
铅笔却滚落在沙发底下。夜雨就是这时下起来的。林夏舀着甜汤,
忽然侧耳听雨滴敲打空调外机的声音。“像不像宝宝在羊水里蹬腿?”她笑得眼睛弯起,
嘴角沾着桂花蜜。我伸手替她擦拭,却被抓住手指按在肚脐上方,“这里,
下午开会时突然跳了两下。”她的皮肤透着不正常的灼热。我想起上周洗衣服时,
在她外套口袋摸到的止痛药铝箔板,缺了三粒的位置像被虫蛀出的孔洞。
当时她说是经期推迟的腹胀,可妇科检查明明显示……7手机***划破雨夜。
林夏接起电话往阳台走,玻璃门关上的瞬间,我听见她压低声音说“CT报告”。
雨丝斜斜扑在窗上,她单薄的背影在霓虹灯牌下缩成颤抖的一团。
我数着保温杯里漂浮的枸杞,直到她带着寒气坐回我身边,发梢雨水坠在产检手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