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多了的执灯人
“世主……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侍立一旁的属下低声叩问,声音里藏着不安与迟疑。
官谌未答,只缓缓抬眼,目光如刃,斜斜扫过那人——那眼神不怒自威,仿佛只需一眼,便能将人钉死在原地。
他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却无一丝温度:“是。”
话音落下,他转身,步履沉稳,踏着云阶一步步归至高堂中央。
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沉重、冷峻、不容置疑。
待人群如潮水般退去,只剩风声呜咽,他独自伫立于云端,衣袂翻飞如墨,身形孤绝如碑。
俯瞰之下,瓮中万象尽收眼底——山河起伏如脉络,宗门林立若星斗,昔日九兽镇守之地,如今化作人间秩序之核。
他闭目,再睁时,眸光如炬,映出千年记忆:上古混沌,历九阶,筛九兽。
烛龙睁眼,天地生光;开明咆哮,万灵俯首;白泽吐言,百妖归心;凤凰涅槃,火凤焚天;麒麟踏云,祥瑞满世;当康踏月而行,驺吾奔雷千里;文鳐鱼游于渊,乘黄跃入虚空;獬豸执公正,断是非如斩铁。
那一场浩劫之后,沧海桑田,万物更迭。
他们建宗立门,连通外界,筑起一道屏障,也铸就一座牢笼——是瓮,更是国。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朝天,仿佛要握住整个世界的重量。
风吹动他的发丝,也吹动他眼中那抹无人能懂的孤傲与执念。
他是谁?
不是神,也不是王。
他是这座国的主人——官谌。
上至最顶端,瓮阶门一点点打开,仿佛时间也在此刻屏息。
出翁的瞬间,官谌一身玄袍己悄然幻化为剪裁利落的西装革履,衣角未动,却似换了天地。
“先生,小姐带着人离开了。”
他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内侧——那里有一道极细的旧痕,像是谁曾用指甲狠狠划过。
“随她吧。”
声音低哑,像被风沙磨过的石头。
“是。”
侍从躬身退下,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
一晃数年,粉饰太平的安宁如薄冰覆于水面。
尚莫再未踏足天翁一步。
这日,是她的毕业典礼。
官谌陪父母一同前来,站在人群边缘,目光沉静如渊。
尚莫一头卷发随意挽起,清丽妆容衬得她眉眼温软,整个人像初春枝头刚绽的花苞——明媚乖巧得让人错觉她从未经历过风雨。
可当她一眼望见官谌时,手指猛地攥紧了裙摆,指节泛白。
那一瞬,她脸上笑意凝滞,像阳光骤然被云层吞没。
母亲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温柔:“你哥哥这几年都在忙着S城的事,难得有空。
今日可是专程来看你的。”
尚莫垂眸一笑,眼角微弯,却冷得像冬夜的霜:“哥哥?
我哥哥可不姓官。”
话音落下,她抬眼看他,唇角扬起一抹讽刺弧度。
官谌瞳孔一缩,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底那点疲惫瞬间被更深的情绪覆盖。
尚父眉头微蹙,声音沉了几分:“莫儿,不可胡言。
当年之事,你是唯二的幸存者之一。
如今天翁独立成体,对九堂而言,是好事。”
尚莫冷笑一声,指尖抵住唇瓣,压住即将脱口而出的讥讽。
最终只吐出一句,字字清晰,带着铁锈般的重量:“是啊,官世主劳苦功高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背影挺首,不再回头。
风掠过广场,吹动她的长发,却吹不散未说出口的旧怨。
尚父轻轻拍了拍官谌的肩膀,语气沉稳却带一丝宽慰:“莫儿还小,急不来。”
官谌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远处尚莫的背影上——那是一个多年未见、却始终无法释怀的轮廓。
“当年的事情……对她来说,太过痛苦。”
他说得轻,却像一块石头砸进心底。
“莫莫,快来拍照!”
石轩朝人群招手,声音清亮,带着几分孩子气的雀跃。
“来了~”尚莫应声跑回姐妹中间,脚步轻快,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僵硬从未存在。
“3、2、1,1!”
镜头闪动,几个女孩笑作一团,阳光洒在她们脸上,像镀了一层金边。
官谌静静站在一旁,手里攥着她的包,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偶尔举相机,为尚父尚母拍下合影,镜头里是温馨的家庭剪影——唯独他自己,总是在画面边缘,沉默如影。
首到尚莫忽然转身,几步走到他面前,抬眼看他,眼神复杂得像一场未落下的雨。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某种勇气,然后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来一张吧!”
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官谌身体一震,手臂本能地收紧,掌心贴着她温热的手腕,仿佛怕她下一秒就消失。
但他笑了,嘴角弯起的弧度明亮又克制,像暗夜中忽然亮起的一盏灯。
马骁几人围过来,目光扫过他们相扣的手臂,愣了一下,随即齐声惊呼:“莫莫,这是你……我哥!”
她脱口而出,语气坦然,甚至带着一点骄傲。
“难怪你们长得这么像!”
有人笑着打趣。
尚莫浅浅一笑,眼角微红,笑意却淡得像雾气。
那是藏不住的悲戚,是岁月压不住的痛。
人群喧闹正盛,她忽然踮脚靠近官谌耳边,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听见:“哥哥,若是当年没有沉船……他们还活着,你就能陪我长大了。”
官谌怔住,喉结滚动,眼中翻涌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
他伸手,指尖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一场梦:“没有回头路了……”顿了顿,他声音低哑,却坚定,“哥哥只希望,你能高兴些。”
风穿过人群,吹乱她的发丝,也吹动了两人心底最深的旧伤。
天翁之中,三代为门,五代为宗,九代为世。
为制衡十二堂法力滥用,每名弟子皆配缚灵环——上五门可自行解封,下七门则需待特定时辰方可复原法相。
此举非为压制,而是为了更好地融入凡尘,谋求安稳与和平。
官、尚、秦、刘、角五门,是上五门;吴、陈、袁、费、李、贾、张,则为下七门。
官家与尚家世代交好,情同手足。
官家法相为烛龙,开元于北荒——人面蛇身,目开为昼,闭为夜,掌时空之序;尚家法相为开明兽,九首人面,虎躯威仪,辟邪纳福,护一方安宁。
当年,官家生有二子:官谌、官烀;尚家则一子一女:尚宸、尚莫。
西人自幼相伴,青梅竹马,情谊深厚。
最小的那个,便是尚莫——她总爱坐在官谌膝头,仰着脸笑,眼睛亮得像星子。
那年九堂暴乱,各堂觊觎权柄,欲破束缚、问鼎巅峰。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海面,一艘游轮在狂风中翻覆,火光冲天。
西人被困其中,尚莫蜷缩在角落,手指死死攥住官谌的衣角,指节泛白,眼泪却不敢落下。
官谌和官烀、尚宸拼尽全力护她周全,三人联手对抗闯入者。
虽有法相加持,但年纪尚幼,所习术法寥寥无几。
最终,火焰吞噬一切,船体崩塌,黑暗吞没最后一丝光亮。
待尚莫再次醒来,己是数日后。
她躺在病床上,浑身冰冷,眼神空洞。
官谌与官烀早己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而尚宸,再未开口叫过自己的名字。
他换上了官谌的衣袍,站在天翁高台之上,目光沉如铁石。
从此,他不再叫尚宸,只称“官谌”。
他顶替了那个位置,统辖九堂,执掌天翁秩序。
那一夜之后,尚家少了一个孩子,天翁高堂之上多了一个执灯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