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暴雨抽打着屋檐,闷雷滚过漆黑天幕,仿佛要把整个村庄碾碎。我紧攥着手电筒,
冰凉的塑料硌着掌心,光束在泥泞不堪的小路上疯狂跳跃,如同我濒临崩溃的心跳。
“娘——娘啊!”嘶哑的呼喊被狂风撕扯得七零八落,消散在无边的雨幕里。
老年痴呆的婆婆又走丢了。这该死的鬼天气!泥浆像冰冷的舌头,猛地舔过我的脚踝。
身体骤然失去平衡,世界猛地倒转,紧接着是右腿胫骨处传来一阵钻心蚀骨的剧痛,
像被烧红的铁钎狠狠贯穿。我重重摔在冰冷黏稠的泥水里,手电筒脱手飞出,
微弱的光晕在浑浊的水洼里绝望地闪烁了几下,最终被黑暗彻底吞噬。冰冷的泥水呛入口鼻,
右腿的剧痛和心底汹涌的恐慌瞬间将我淹没。……意识像沉船,
在无边的疼痛与黑暗中缓慢上浮。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强行钻入鼻腔,
右腿被厚重的石膏和夹板紧紧囚禁,沉甸甸地动弹不得。我艰难地睁开眼,
惨白的天花板在视野里晃动。窗外,天色是令人窒息的铅灰。2“醒了?
”村医老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粗糙的手指在我打着石膏的腿上轻轻敲了敲,
“筋骨裂了,秀云。伤筋动骨一百天,躺着吧,别想动弹。”一百天。
这三个字像三块冰冷的巨石,轰然砸在我胸口,几乎压断了呼吸。
田里沉甸甸、已经泛黄的麦穗,圈里饿得嗷嗷叫唤、等待喂养的猪崽,
马上要告罄的婆婆药片……丈夫李强在电话那头遥远而模糊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秀云啊,
工头压着工钱呢,说下个月……下个月一准儿结清回来!”下个月,又是下个月!
他那“下个月”的承诺,像一根悬在头顶、摇摇欲坠的稻草,
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变得脆弱不堪。绝望如同窗外的阴云,沉沉地压下来。这个家,
眼看就要在我动弹不得的躯体下,无声地坍塌。门轴发出一声艰涩的***,
带着屋外潮湿的冷气。几个熟悉的身影挤了进来,窄小的病房顿时显得更加局促。
打头的是金凤,她男人在山西下井,同样几年没着家。她手里端着一只粗瓷碗,
热气袅袅上升,是熬得浓稠的小米粥。“秀云姐,喝口热的垫垫。
”金凤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撑起来的亮堂,把碗塞到我手里,碗壁传递着温暖的慰藉。
她身后跟着三四个村里的姐妹,都是男人在外打工,独自撑着门户的“守家人”。
她们手里拿着镰刀、提着猪食桶,甚至还有个小板凳——那是准备给婆婆坐的。
“田里的麦子你别操心了,”金凤麻利地卷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我们几个轮着,
保管割得干干净净,颗粒归仓!”“猪饿不着,”另一个姐妹接口道,声音爽脆,
“我家猪草多得是,匀一担过来!”“婆婆的药,我顺道去乡卫生所捎回来!
”又有人补充道。“还有……”金凤的目光扫过姐妹们,最后落回我裹着石膏的腿上,
眼神坚定得像淬了火的铁,“这照料婆婆、给你端茶送水的活儿,我们排班!一人一天,
谁也别推!”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滴落在粗糙的瓷碗边缘。我张了张嘴,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粥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拼命地点头。那碗小米粥的热气,
混合着姐妹们身上带来的、田野和灶膛的气息,像一股暖流,暂时融化了心头的坚冰。
金凤弯下腰,凑近我耳边,压低了声音,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秀云姐,
光靠我们几个娘们儿,重活还是差点劲儿。你看……能不能……”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带着点试探,“让家里有男人的,也搭把手?就……就说是‘互助组’顶工!今天帮你家,
明天帮他家,账都记清楚,秋后算工钱或者用工抵工,都行!免得……免得闲话!
”她最后那两个字像针尖,轻轻刺了我一下。我抬眼,
看着金凤眼中那抹混合着恳求和精明的光,又看了看周围姐妹们疲惫却坚毅的脸。是啊,
光靠女人的力气,有些活终究是挪不动的山。
互助顶工……这是眼下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救命稻草了。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涩声说:“行!就这么办!账……一定要记清!”金凤的眼睛瞬间亮了,用力握了握我的手。
3日子在互助组的车轮里艰难地向前滚动。我家那几亩金黄的麦田,
在几个女人和她们“顶工”来的男人合力挥舞的镰刀下,终于变成了一排排整齐的麦茬。
猪圈里又响起了猪崽满足的哼哼声。婆婆浑浊的眼睛似乎也安稳了些,虽然依旧认不得人,
但至少不再惊慌地乱跑。金凤特意拿来了一个簇新的硬壳笔记本,封面是大红的牡丹花,
俗气又喜庆。她说:“秀云姐,你是我们里头念书最多的,这‘顶工账’,你来记!”于是,
那本红牡丹笔记本,成了我们互助组运转的轴心。我靠着床头,用还能活动的手,一笔一画,
工工整整地记录下每一次“顶工”:“六月初七,晴。王福根金凤家男人帮秀云家割麦,
半日。”“六月十二,阴。李建国帮秀云家翻晒麦子、挑水,整日。”“六月十九,小雨。
赵满仓帮秀云家修缮猪圈顶棚,半日。秀云家李强工分抵账待还。
”……每一笔记录后面,都摁着一个鲜红清晰的手指印,像一个个郑重的承诺。
看着账本上越来越多的名字和红印,看着姐妹们疲惫却踏实的笑容,
看着家里一点点恢复运转的生机,我心底那块沉重的石头,似乎也在慢慢松动。互助,
这个带着泥土和汗水气息的词,成了我们这些被遗忘在村庄里的女人,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夏日的酷热被几场连绵的秋雨渐渐浇熄,空气里弥漫开泥土和成熟庄稼特有的浓郁气息。
田里的稻穗沉甸甸地低下了头,一片耀眼的金黄。
丰收的喜悦本该像饱满的谷粒一样充盈心间,然而,
一丝令人不安的气息却如同田埂上悄然蔓延的湿冷雾气,开始在村庄的角落里弥漫、凝结。
最初只是些捕风捉影的嘀咕。在水井边淘米时,能感觉到背后几道目光黏着,待我回头,
却又飞快地散开,只剩下几声刻意压低的嬉笑。去小卖部打酱油,
老板娘王婶那张一向热络的脸也像是蒙上了一层霜,接过钱时手指都透着疏离的冷意,
眼神躲闪着,敷衍地“嗯”了两声。直到那天晌午,日头正毒。我拖着尚未痊愈的腿,
忍着隐隐的酸痛,在自家院门口费力地翻晒刚收回来的豆子。豆荚在阳光下噼啪作响,
散发出好闻的草木香气。隔壁院子里传来几个女人高一声低一声的闲聊,围墙不高,
声音清晰地飘了过来。“……啧啧,看人家金凤,自家男人在煤窑里卖命,她倒好,
把别家男人使唤得团团转!”“就是!还‘互助组’?说得倒好听!
我看是‘共享男人’还差不多!那王福根,跑秀云家跑得比自家还勤快!”“可不是嘛!
秀云摔了腿,正好嘛……一个炕头躺着动不了,一个屋里屋外地‘帮忙’,
谁知道帮的是什么忙?哈哈哈……”那笑声尖锐、刻薄,像淬了毒的针,
一根根扎进我的耳朵,刺进我的心里。握着木耙的手指猛地攥紧,
指甲深深掐进木柄粗糙的纹理中,指关节绷得发白。胸膛里一股滚烫的怒意猛地冲上头顶,
烧得眼前发黑。我猛地直起身,想冲过去质问,想撕烂那些喷吐毒液的嘴!可刚一动,
右腿胫骨处那熟悉的、钻心的钝痛立刻袭来,像一条冰冷的锁链,瞬间拖住了我愤怒的脚步。
我踉跄了一下,扶住晒豆子的竹簸箕边缘,才勉强站稳。豆粒在簸箕里簌簌滚动,
发出细碎空洞的声响。就在这时,金凤一阵风似的从外面冲进我家院子,她的脸涨得通红,
不是劳作的热,而是被怒火烧灼的赤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
“秀云姐!你……你听见没?”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带着哭腔,“那些烂了舌头的!
她们……她们……”她气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手指哆嗦着指向隔壁院墙的方向。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腿上的剧痛,哑声说:“听见了。嚼舌根子,
由她们去!咱们账本记得清清白白,怕什么?”“由她们去?”金凤猛地拔高了声音,
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刚才村东头赵家那混账男人,灌了几口马尿,在代销点门口,
指着福根的鼻子骂!骂他……骂他是‘共享丈夫’!骂他占了别人家婆娘的便宜!
福根那个闷葫芦,气得脸都紫了,差点跟人动起手来!这……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金凤的哭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我紧绷的神经上反复拉扯。
压低的议论、王婶冰冷的手指、隔壁院墙飘来的污言秽语……此刻全都清晰无比地汇聚起来,
凝结成一张巨大而黏稠的网,劈头盖脸地罩下来,让人窒息。我扶着冰冷的门框,
指尖用力到泛白,试图汲取一点支撑的力量。右腿的骨头缝里,
那场暴雨之夜的冰冷和剧痛仿佛又回来了,丝丝缕缕地渗出来,与心头的寒意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时,村头那口悬挂了不知多少年的老铜钟,骤然被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