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扫了眼主位——穿藏青西装的刘局正端着茶盏,指节叩了叩桌沿:“小陈,坐这儿。”
他右边空着的主宾位,左边留了个椅子。
老郑的喉结动了动,抢在我前面哈腰:“刘局您太抬举,陈总监是我们项目核心,理当离您近些。”
他说这话时,右手虚虚护在腰后,那里鼓着的文件袋边角蹭过椅背,发出窸窣声。
我坐下时,膝盖碰了碰桌下的红木挡板,凉意顺着裤管往上爬。
对面的周总笑着举起茶:“刘局亲自点将,陈总监今天可得多指点指点我们这班老粗。”
他腕间的金表在吊灯下晃了晃,映得他眼角的皱纹都发亮——上回见他还是在经开区签约仪式,那时候他说“要给园区建座地标性会展中心”,结果半年后地基都没打,倒先把招商处装修成了高尔夫球室。
“周总客气。”
我端起茶盏,龙井的鲜爽漫过舌尖,突然想起刘局办公室那幅字:“茶可清心”。
他正垂眼拨弄茶船,青瓷在骨瓷盘上划出细响:“小陈老家是宁州下辖的鹿鸣镇吧?”
我手一抖,茶水溅在袖口。
上回跟张董汇报时,我顺口提过奶奶在鹿鸣镇种茶,没想到刘局记这么清。
“您怎么知道?”
“我爱人娘家在鹿鸣镇北头,”他放下茶盏,指节敲了敲桌沿,“前儿她还说,镇东头老李家的茶园今年改种龙井43号了。”
他眼角的笑纹更深了,“算起来,咱们也算半个老乡。”
老郑在旁边猛地咳嗽一声,我瞥见他攥着餐巾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周总适时举起酒杯:“既是老乡,这杯得满上!”
服务员立刻上前,水晶瓶里的茅台在杯口堆起酒花。
我盯着杯中的琥珀色液体,突然想起上周在张董办公室,他捏着烟蒂说:“刘局这种人,记你老家茶叶品种,比记自己生日还清楚。”
可此刻刘局递来的眼神温煦,像老家春天的山风。
我碰杯时故意让杯沿低他半寸:“刘局是长辈,该我敬您。”
他仰头喝尽,喉结滚动时,我注意到他领口的蓝纹衬衫——不是常见的领导款,倒像鹿鸣镇裁缝铺手工做的,袖口还沾着点茶渍。
气氛松快了些,周总趁机夹了块东星斑到我碟里:“陈总监的方案我看了三遍,尤其是产业集群那部分,要是能落地,咱们园区能多引二十家上下游企业。”
他转向刘局,“到时候税收翻番,您这招商指标还不跟玩儿似的?”
朋友甲赶紧接话:“周总说得对,上回我在苏锡常考察,人家园区就靠这种模式,三年税收破十亿。”
他夹蟹粉狮子头的筷子抖了抖,汤汁溅在西装前襟,慌慌张张去擦,倒把油渍抹得更大了。
有人则一首盯着老郑腰后的文件袋,目光像钉子似的扎在那儿。
我低头拨弄碟里的斑鱼,鱼肉嫩得没滋味——跟这些人嘴里的“前景”一个样。
刘局突然放下筷子,指节敲了敲桌面:“最近政策风向……有点变化。”
他夹起的虾仁悬在半空,“上头说要优化产业结构,不能光看数量,得看质量。”
满桌的筷子都停了。
老郑的指甲掐进掌心,我看见他手背上洇出红印。
周总的笑还挂在脸上,可眼皮跳了跳:“刘局您给透个底,我们好调整方向。”
“急什么?”
刘局端起茶,水汽模糊了他的眼镜片,“就像喝茶,得慢慢品。”
他突然转向我,“小陈,你说鹿鸣镇的茶,是明前的鲜,还是雨前的醇?”
我心口一紧——上回张董汇报时,刘局翻着方案说“产业布局要像种茶,得看节气”,现在又提茶,怕不是在说政策时机?
周总猛地站起来,酒杯碰得叮当响:“管他明前雨前,咱们为未来合作干一杯!”
他的金表磕在桌角,发出脆响。
朋友甲乙跟着起身,老郑也站了,只有我坐着没动。
我看见周总举酒杯时,袖口滑下去半寸,露出腕间一道红痕,像被什么绳子勒的。
“陈总监不给面子?”
周总笑着,可眼神冷得像冰。
我端起酒杯,酒液晃出杯口,滴在刘局刚才敲过的位置。
茶水渍和酒渍混在一起,晕开一片暗黄。
刘局突然用方言说了句什么,声音很轻,我只听清“宿迁”两个字——那是他爱人娘家所在的市。
“什么?”
我下意识问。
他推了推眼镜,笑纹里藏着点狡黠:“我爱人前儿买了包宿迁的芝麻糖,甜得齁人。”
他端起酒杯跟我碰了碰,“喝吧,年轻人。”
酒烧着喉咙下肚,我盯着刘局镜片后的眼睛——他刚才那句方言里,“宿迁”二字的尾音拖得老长,像在念什么暗号。
突然想起老郑说刘局提政策月底落地,又想起周总腕间的红痕,还有朋友乙盯着文件袋的眼神。
窗外的晚风掀起纱帘,吹得桌上的菜单纸页哗哗响。
我瞥见菜单背面用铅笔写着“百千”两个字,墨迹还没干——不知道是谁写的,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刘局突然放下酒杯,指节又敲了敲桌沿:“对了,小陈,你奶奶的茶园,今年收成怎么样?”
我抬头看他,他镜片后的目光亮得反常。
像老家山涧里的泉水,底下藏着暗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