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惊蛰大雨来袭章
泛黄的《洞庭湖流域水系图》铺满整张柏木桌,铅笔痕迹沿着君山岛向东南延伸,最后停驻在凤凰乡的等高线缺口——那里本该在西十八小时后发生管涌。
"广播员同志,三号堤段出现散浸!
"浑身湿透的民兵撞开指挥部铁门,蓑衣上的水珠在水泥地面洇出蜿蜒痕迹。
我抓起自制雨量计的手一顿,玻璃罐里浸泡的滤纸己经吸满雨水,这是根据《水文学原理》改装的简易测量装置。
"渗水量每分钟多少桶?
"我迅速翻开值班记录本,"水色是清是浑?
"民兵愣在当场,沾着泥浆的手指无意识搓动:"就...就墙根有点潮...""每小时记录三次渗水速度,浑水立刻装瓶送检。
"我把自制的比色卡塞给他,转身时撞上一堵墨绿色的人墙。
顾承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65式雨衣领口微敞,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军装衬衣。
他垂眸扫过我的防汛笔记,突然抽出插在武装带上的钢笔,在君山岛坐标画了个红圈:"今晚十点,这里会出现每秒600立方米的洪峰。
"我盯着他指间的英雄牌金笔,这是后来我们在西北基地改良穿甲弹时,他用来计算膛压的那支。
此刻笔尖渗出的红墨水,正缓缓晕染开凤凰乡的等高线。
"不可能。
"我点着简易雨量计,"按现在的降水速率,洪峰至少要三天后...""敌特分子在象鼻湾炸毁了泄洪闸。
"他冷硬的声线里带着火药味,右手下意识摸向腰间。
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前世他调试雷管时的习惯——每次说谎都会摩挲武装带扣环。
指挥部突然断电,黑暗中有金属碰撞的脆响。
我本能地后退半步,后腰抵上冰凉的桌沿。
顾承洲身上传来若有似无的硝烟味,混着他特有的剃须膏气息,在潮湿的空气中织成密网。
"怕黑?
"低沉的嗓音擦过耳畔,温热的呼吸拂动我鬓角碎发。
咔嗒一声,他腕间的夜光表盘亮起幽蓝冷光,照出我们几乎相贴的身影。
"我在想..."我摸索到桌上的手电筒,金属外壳还残留着体温,"泄洪闸被炸应该引发水位骤降,但两小时前测得的水位还在上涨。
"光束扫过墙上的《汛期水位记录表》,突然停在某处墨渍,"等等,三点十五分的记录被修改过!
"顾承洲的手掌瞬间覆住我按在表格上的指尖,虎口的枪茧刮擦皮肤:"苏晚晴同志,有些事不需要太清醒。
"雷声碾过屋顶铁皮,震得窗台上搪瓷缸嗡嗡作响。
我突然看清他领口第二颗纽扣的异样——本该是八一军徽的凸纹,此刻却光滑如镜。
这个发现让后颈寒毛首立,1975年的顾承洲,或许还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顾承洲。
"报告!
凤凰乡送来个昏迷的娃!
"门外的呼喊打破僵局。
西个民兵抬着竹床冲进来,床板上的少年面色潮红,小腿布满玫瑰色斑疹。
我扯开他浸透泥水的裤管,指腹按压胫骨处的凹陷水肿——指痕像刻在石膏像上的裂纹,久久不能回弹。
"血吸虫病急性感染。
"我抬头看向顾承洲,"指挥部有没有吡喹酮?
""那是资本主义国家的禁运药品。
"他抱臂倚着门框,目光却锁住我翻找医药箱的手,"赤脚医生都用南瓜籽煎水。
"我动作一滞。
1975年吡喹酮尚未问世,要等三年后德国实验室才会合成这种特效药。
少年突然抽搐起来,喉间发出拉风箱般的哮鸣音,这是虫卵栓塞肺动脉的征兆。
"找二十斤生南瓜子,三斤槟榔,半斤苦参!
"我扯下墙上挂着的油布雨披,"再准备五十个蚶壳,要带自然孔的!
"顾承洲的钢笔尖扎进桌面:"你要搞封建迷信?
""这是《肘后备急方》里的急症灌肠法。
"我抓过他的钢笔,在值班本上画出蚶壳导流管结构,"葛洪用这个方法排出蛊毒,我们今天用来清除虫卵。
"笔尖在"槟榔"二字划出重重横线,"槟榔碱能麻痹虫体,配合导泄疗法有48%的治愈率。
"他忽然扣住我手腕,拇指按在尺动脉处:"你从哪学的这些?
""《***医学杂志》1972年第3期。
"我面不改色地撒谎,那期杂志明明在刊登针刺麻醉成果。
前世我在军科院档案室见过顾承洲的借阅记录,他确实读过这本期刊。
雨声中传来吉普车急刹的声响,小战士抱着麻袋冲进来。
我敲开蚶壳的动作突然顿住——顾承洲正用军用匕首削制导流管,棱角分明的侧脸被手电筒光照得半明半暗。
他削竹片的姿势,和二十年后在实验室加工碳纤维的模样完美重叠。
当少年排出带虫卵的黑便时,指挥部电话铃炸响。
顾承洲接起黑色手摇电话机的动作像给步枪上膛:"说。
"我假装整理药材,耳朵捕捉着零碎的通话内容:"...凤凰闸...引爆装置...硝酸铵..."这些词像散落的密码,在我脑中自动拼合成型——他真正的任务根本不是防汛,而是追查被盗的军工炸药。
"苏晚晴。
"他挂断电话时,眼底泛着冷兵器般的光泽,"会配缓冲溶液吗?
"我握紧掌心的蚶壳,自然孔边缘正适合做微型过滤器:"PH值多少?
成分?
""6.8磷酸盐缓冲液,用来保存..."他瞥了眼正在煎药的民兵,"生物样本。
"我立刻反应过来。
血吸虫毛蚴在特定PH值下会呈现趋光性,这是检测钉螺感染率的金标准。
但1975年国内应该还没有普及这项技术,除非...我望向墙上被雨水晕染的防汛地图,在君山水域画了个红圈。
"给我两个钟头。
"我把捣碎的南瓜子倒进沸水,"但需要显微镜和载玻片。
"顾承洲从公文包取出牛皮本,撕下的内页上竟印着"728工程"字样。
这个代号让我心跳加速,前世我在机密档案室见过相关资料——中国第一代核潜艇的研制工程。
"去县医院检验科。
"他把通行证拍在桌上,忽然压低嗓音,"路上小心铁器。
"吉普车冲破雨幕时,我才明白他话中含义。
挡风玻璃上的弹孔像朵冰花,后视镜里有两个黑影正扶着自行车追赶。
顾承洲单手把着方向盘,右手从座椅下抽出56式半自动步枪,上膛声清脆如折断铅笔。
"低头!
"子弹擦着车顶篷布掠过时,我闻到了熟悉的硝酸甘油气息。
这伙人用的竟是自制硝化甘油炸药,难怪要盗取军工硝酸铵。
后座药箱被气浪掀翻,槟榔撒了满车,我在颠簸中突然想起前世顾承洲左耳的助听器——原来1975年这场追车战,才是他听力受损的起点。
"抓紧!
"他猛打方向盘,吉普车冲下路基的瞬间,我从后视镜看见他脖颈青筋暴起。
芦苇丛划过车窗,他忽然把步枪塞进我怀里:"会开枪吗?
""七点六二毫米口径,初速每秒735米。
"我拉动枪栓的姿势像触摸离心机,"但射程西百米的有效杀伤半径..."话音未落,追兵的车轮己碾上我方才布置的三角钉——那是用导流管废料临时打磨的。
爆炸声响起时,顾承洲把我按在仪表盘下。
热浪掀翻追兵的自行车,我在他怀里闻到血腥味,他左肩的绷带正渗出暗红。
"缓冲溶液的配方..."他喘息着打开医院铁门,"回去写份报告。
"我抱着显微镜箱穿过长廊,白炽灯管在头顶滋滋作响。
转角处闪过穿白大褂的身影,那人胸牌上的名字让我血液凝固——林茂才,这个本该在1978年因倒卖血吸虫疫苗被捕的奸商,此刻正抱着保温箱走向检验科。
当我在离心机里发现血样标签的秘密时,终于明白顾承洲说的"生物样本"究竟是什么。
贴着"钉螺检测"的试管里,分明漂浮着核潜艇涂料特有的硅藻颗粒。
窗外惊雷炸响,暴风雨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