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青砖墙头时,林清远正在三清殿前焚化最后一道符纸。香炉里积了三寸厚的檀灰,
被穿堂风卷起,在门槛上勾出几道蜿蜒的蛇形。他望着檐角垂下的铜铃,
第四枚铃铛已经三日未响——这方位正对坎位,本该是阴气最盛之处。"林师兄,
山门外有人候了半日。"小道童玄明提着灯笼小跑过来,
灯罩上绘的八卦图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是个穿灰布衫的妇人,
说认得你十年前画的辟邪符。"林清远指尖的朱砂笔顿了顿,墨汁在黄表纸上洇开半朵残梅。
十年前他随师父在湘西除祟,确实给过一户遭魇镇的人家三道符。
记得那家妇人总爱在鬓角簪白梅,眼下有颗米粒大的胭脂痣。山门前的银杏叶簌簌作响,
妇人转身时带起青灰色的衣袂。林清远心头蓦地一紧——她发间没有白梅,
右眼下的胭脂痣却艳得骇人,像是新点的血痂。"小道长。"妇人屈膝要拜,
被林清远虚扶住。她腕间缠着褪色的五色线,线头结着茅山特有的五雷印,
"我家囡囡...囡囡的绣楼里,夜夜能闻见梅花香。"林清远嗅到她袖口若有似无的腐气,
混着湘西特有的辰砂味。玄明手中的灯笼突然暗了暗,灯芯爆出两点青荧,
正是《阴符经》里说的"鬼吹灯"之相。"夫人从沅陵来?
"林清远故意将桃木剑碰在石阶上。剑穗上系着的五帝钱叮当作响,
妇人腕间的五色线突然绷直,线头直指西北乾位。妇人眼眶霎时红了:"沅陵沈家绣楼,
夜半总有绣花针落地的声响。上月初七,
囡囡在菱花镜里...镜里照出个穿嫁衣的影子......"话音未落,
三清殿内的长明灯齐齐摇曳。林清远瞥见妇人脚边积着一圈水渍,
在青石板上洇出个倒写的"冤"字。他取下腰间罗盘,天池中的磁针如惊雀乱撞,
最终定在兑宫与巽宫交界处——正是当年师父叮嘱不可轻易涉足的方位。
玄明突然轻呼:"师兄,香炉!"檀香青烟本该直上,此刻却如灵蛇般游向山门。
林清远抽出袖中铜钱剑,剑脊上的"天蓬尺"刻纹正对月光。
青烟在妇人身后凝成个模糊轮廓,依稀可见云鬓斜簪白梅,绣鞋上沾着未化的雪泥。
"沈夫人可知,令嫒绣楼里供着什么?"林清远将五帝钱按在门槛凹槽。妇人浑身一颤,
腕间五色线突然燃起幽蓝火焰,线灰在地上拼出个残缺的"祭"字。
"不过是寻常的观音像......"妇人话音未落,山间忽起阴风。
林清远眼疾手快将桃木剑横在妇人身前,剑身"咔嚓"裂开细纹——这桃木取自雷击木,
寻常阴气根本近不得身。玄明突然扯住林清远衣袖:"师兄看地上!
"水渍中的"冤"字正在融化,混着五色线灰聚成个梳妆台模样。
铜镜里映出的却不是妇人面容,而是个穿藕荷色襦裙的少女,正将白梅簪入鬓角。
少女腕间系着红绳,绳上串着七枚磨薄的铜钱,正是茅山"七星锁魂"的手法。
林清远心头剧震。十年前师父临终前,曾握着他的手在掌心画过同样的铜钱纹。
当时窗外也是这般骤起的阴风,带着沅江特有的潮气,把师父最后那句"七星易主,
当避三煞"吹散在雨夜里。"令嫒可曾学过厌胜之术?"林清远突然发问。
妇人踉跄退后半步,绣鞋踩碎了水渍幻象,鞋底沾着的辰砂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玄明突然指着西墙惊呼:"师兄,镇宅符!"青砖墙上的朱砂符咒正缓缓褪色,
符脚处的"敕令"二字渗出黑水。林清远摸出怀中的犀角卦,卦象现出"泽水困"之相,
正是阴物借水而生的征兆。他望着妇人发间忽隐忽现的白梅,
突然想起沅陵沈家那座临江绣楼——飞檐上雕着九只衔梅雀,
正是当年师父布下的"九凤朝阳"局。"明日卯时动身。"林清远将裂开的桃木剑插入香炉,
剑柄上的五色丝绦遇火即燃,"还请夫人备七盏桐油灯,灯芯要用未嫁女子的发丝。
"妇人连声称是,转身时带起一阵梅香。玄明正要关门,忽见石阶上落着片白梅花瓣,
瓣上凝着霜似的冰碴。林清远拾起花瓣,触手寒意刺骨,花脉间隐现暗红纹路,
竟与师父棺木上刻的镇魂符如出一辙。夜色渐深,三清殿的铜漏滴到子时三刻。
林清远摩挲着那半截桃木剑,
裂痕处渗出琥珀色的松脂——这是湘西老林里百年以上的雷击木才会有的印记。
十年前师父倒在沅江畔时,手中紧握的正是这样一段焦木,木心嵌着半枚生锈的铜钱。
玄明突然举着灯笼冲进来:"师兄!后山坟地的引魂幡......"林清远疾步穿过竹林,
见历代祖师坟前的白幡无风自动。月光下,第七块墓碑上的青苔正簌簌剥落,
露出底下暗刻的"沈"字。碑前供着的三枚青梅不知何时化作黑水,
在石板上绘出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轮廓。
"师父当年到底瞒了什么......"林清远将白梅瓣按在墓碑上。夜枭惊飞时,
他仿佛听见沅江的浪涛声,混着女子幽咽的哭嫁调,在竹林深处久久不散。
沅江的晨雾漫过沈家绣楼时,檐角的九只木雀正衔着露珠。林清远驻足在临江石阶上,
望着雀喙处微不可察的裂纹——本该含着铜梅的鸟喙,如今嵌着半截生锈的绣花针,
针尾缠着的红线浸了潮气,结着细小的霜花。"小道长请看,这便是囡囡的绣楼。
"沈夫人绞着帕子的手背青筋凸起,指节处泛着诡异的紫斑。
林清远嗅到她袖口溢出的腥甜气,像是沅江银鱼混着辰砂蒸煮的味道,
与三清殿前的腐气如出一辙。绣楼的门槛高出寻常三寸,槛上暗刻的莲花纹被磨得发亮。
林清远俯身细看,发现莲瓣间隙积着层墨绿色粉末,正是《万法归宗》里提过的"阴鱼鳞"。
他捻起些许在指腹揉开,粉末遇体温即融,在皮肤上留下道蚯蚓状的暗纹。
"令嫒可曾佩戴过鱼形饰物?"林清远转头问话时,正撞见沈夫人慌乱地将帕子塞回袖中。
帕角露出的半枚血梅印,与昨夜三清殿前融化的水渍图案分毫不差。楼内忽传环佩清响,
沈夫人猛地推门而入。林清远的天蓬尺突然发烫,尺尾刻的北斗七星图渗出琥珀色松脂。
玄明手中的引魂灯骤然熄灭,灯罩上八卦图里的坎位破了个针眼大的洞。"囡囡,
林道长来瞧你了。"沈夫人的嗓音掐得细软,像绣花针划过锦缎。菱花镜前的少女缓缓转头,
鬓间白梅簌簌落瓣,花蕊处竟凝着血珠。林清远瞳孔骤缩——少女颈间缠着七枚铜钱,
正是茅山"七星锁魂"的摆法,但本该镇在璇玑穴的铜钱,却偏了三寸压住膻中。
"沈小姐可还记得这铜钱的来历?"林清远取出犀角卦,卦面映着少女苍白的脸。
铜镜突然蒙上水雾,镜中倒影的嫁衣女子竟比沈小姐年长十岁有余,
手中绣绷上的并蒂莲染着暗红。少女腕间的银铃突然急响,五色线绷断的刹那,
楼外沅江掀起丈高浊浪。林清远的天蓬尺点向窗棂,尺身北斗纹亮如烛火。
雕花木窗"吱呀"洞开,江风裹着鱼腥气卷入,
将梳妆台上的胭脂盒掀翻在地——朱砂混着银鱼鳞片,在青砖上绘出半幅"九凤朝阳"阵图。
"夫人好手段。"林清远靴底碾碎阵图,鱼鳞粉末腾起青烟,"用阴鱼鳞改九凤局,
这'阴鱼衔珠'的阵法,怕是令嫒生辰八字压不住。"沈夫人突然瘫坐在绣墩上,
袖中滑落半截焦黑的桃木牌。林清远俯身拾起,牌面"沈氏婉容"四字的"婉"字裂作两半,
露出内层暗刻的殓文:"戊寅年霜降,巽风破局"。
这正是师父临终前在他掌心反复勾画的字符。绣楼梁柱忽然发出不堪重负的***,
林清远怀中的罗盘磁针倒转。沈小姐的绣鞋踢翻了炭盆,银霜炭里竟滚出七枚带血的牙齿,
在青烟中排列成北斗状。玄明手中的引魂灯突然复明,
火光将沈小姐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影子梳着妇人发髻,怀中抱着个襁褓,
襁褓里探出的却是只生鳞的爪子。"沈夫人还要瞒到几时?"林清远将桃木牌按在妆台,
铜镜应声裂开蛛网纹。镜底暗格里掉出卷褪色的婚书,
新郎名讳处赫然写着师父的道号"玄微",而新娘生辰正是今日。江风突然死寂,
绣楼地板下传来指甲抓挠声。林清远的天蓬尺插入砖缝,带出的泥浆里混着白梅花瓣,
每片都刻着细如发丝的镇魂咒。沈小姐突然轻笑,腕间银铃化作齑粉,
铜钱锁链寸寸断裂:"师兄终于来了。"楼外沅江突然翻起黑浪,
九只木雀齐喙处的绣花针迸射而出。林清远扯断腕间五色线,线头浸了舌尖血甩向窗棂,
却在触及江雾时燃起幽蓝火焰。火光中浮现师父年轻时的身影,
正将桃木剑刺入临江的柳树根——那树下埋着半截焦黑的嫁衣,
衣襟处绣着与沈小姐绣绷上一模一样的并蒂莲。绣楼的地板在沈小姐的笑声中寸寸龟裂,
林清远的天蓬尺深深楔入砖缝。青砖碎屑间露出半幅褪色的鸳鸯锦,金线绣着的并蒂莲下,
藏着道暗褐的血符——正是茅山"引魂渡厄"符的倒画法。"师兄竟认不得这针脚了?
"沈小姐的嗓音忽而苍老如老妪,指尖捻起根银针。
针鼻穿着的五色线在晨光下泛着尸油般的光泽,线头垂落处,地缝里渗出暗红的辰砂浆。
林清远怀中的犀角卦突然发烫,卦面"地火明夷"的纹路映在沈夫人惨白的脸上。
玄明手中的引魂灯剧烈晃动,灯油泼洒在绣架上,将未完成的嫁衣烧出个婴孩轮廓。
那襁褓纹样与沅江边柳树下埋着的焦黑嫁衣,竟如拓印般相似。
"玄微道长当年留下的锦囊..."沈夫人颤抖着从妆奁底层捧出个褪色的乾坤袋,
袋口符咒被血渍染得模糊,"说待梅花第七次开败时,自有人来解这死局。
"林清远接过乾坤袋的刹那,檐角的木雀突然齐喙长鸣。九根绣花针破空袭来,
钉在嫁衣的婴孩眉心处。沈小姐的银铃笑声戛然而止,眸中泛起鱼鳞似的青光,
腕间断裂的铜钱锁链突然游动如蛇,缠住林清远的脚踝。"坎水倒灌,离火焚心!
" 林清远咬破舌尖,将血珠弹向天蓬尺。尺身北斗七星次第亮起,
第七颗瑶光星的位置却嵌着半枚铜钱——正是师父临终时攥着的那枚洪武通宝。
铜钱遇血嗡鸣,绣楼梁柱间突然垂下无数五色线,每根都系着张褪色的生辰帖。
沈夫人的帕子突然自燃,灰烬中显出张合婚庚帖。新郎生辰处的"戊寅年霜降"被朱砂圈画,
与绣楼地基里埋着的七枚虎牙相应——那是湘西赶尸人镇煞用的"白虎衔尸"局。
林清远终于明白,为何九凤朝阳会化作阴鱼衔珠:有人将沈小姐的八字与白虎凶星相合,
借沅江之水炼成了至阴之体。"师父竟用活人养阵..."林清远的天蓬尺点在沈小姐眉心,
尺尾带出的却不是阴气,而是缕泛着梅香的生魂。菱花镜突然映出玄微年轻时的身影,
道士手中桃木剑正将嫁衣女子逼至江边,剑尖挑着的正是沈小姐颈间的铜钱锁。
江风裹着鱼腥气破窗而入,绣架上的嫁衣突然立起。空荡荡的袖管里探出只青灰色的手,
指尖捏着根穿魂针。林清远怀中的乾坤袋应声裂开,
飘出半张泛黄的纸人——画着的正是师父面容,背后用殓文写着"借尸还魂"四字。
"师兄可知这绣楼底下压着什么?"沈小姐的乌发突然暴长,发丝间缠着无数未完工的绣品。
玄明的引魂灯照见地缝深处,七口描金漆箱摆成北斗状,箱面五毒纹的蜈蚣眼中,
嵌着师父常用的龟甲卦片。林清远将铜钱按在漆箱的锁眼处,卦片突然浮空旋转。
箱盖弹开的刹那,沅江上传来凄厉的哭嫁调,数百盏河灯顺流而下。每盏灯芯都燃着根白发,
火光中浮现出当年玄微布阵的景象——道士用桃木剑割破手腕,将血滴在嫁衣女子的眉心,
女子腕间系着的正是沈小姐那串七星铜钱。
"原来师父才是第一个祭品..."林清远的天蓬尺突然重若千钧。绣楼地板轰然塌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