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缩了缩脖子,攥紧肩头打补丁的布包袱,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泥泞小径上。
身后犬吠与咒骂声刺破夜色:“小娘皮欠了孙爷的赌债,抓回来剁了喂狗!”
她咬住下唇,提起湿透的裙摆钻进一片荒草丛。
绣鞋陷进泥坑时溅起污水,脚趾冻得发麻,却不敢停下——白日里她刚在赌坊当掉最后一枚银簪,转眼便被债主盯上。
那群泼皮连哄带吓,说什么“还不上钱便拿人抵债”。
她裴小满虽是个倒卖古董的孤女,却还没沦落到卖身的地步。
“往北三里,有座荒宅……”记忆里当铺老板醉醺醺的指点在耳边回荡。
她拨开垂落的枯藤,猝不及防撞上一堵青苔斑驳的院墙。
墙头歪斜的鸱吻缺了半边獠牙,在月光下仿佛狞笑的鬼面。
心跳陡然加快。
她退后两步,指尖触到腰间硬物——那是母亲留下的铜制烛台,雕着西域缠枝莲纹,烛泪早己凝固成褐色的痂。
长安城里流传着古怪说法:夜路遇鬼宅,点烛可驱邪。
鬼使神差地,她擦亮火折子。
“嗤”的一声,幽蓝火苗跃上烛芯。
夜风卷着腐叶掠过耳畔,她忽然听见细碎的呜咽,像女子在哭,又像野猫哀鸣。
寒意顺着脊骨攀上来,破败的宅门在风中吱呀摇晃,露出庭院中央一株枯死的槐树。
树根虬结处插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剑柄缠绕的麻绳早己腐烂,末端系着半截褪色的红绸——像极了茶楼说书人讲的“鬼将军冢”。
“镇北将军李昭,开元年间被奸人构陷,自刎朱雀门……怨气冲天化为厉鬼,千年不散。”
零星的传说在脑海浮现。
裴小满打了个寒战,正要后退,一阵阴风突然扑面,她下意识拢手护住烛火,却因动作太急,一口呼出的热气竟将火苗“噗”地吹熄。
黑暗吞噬视野的刹那,整座宅院骤然亮起。
不是烛光,而是无数萤火虫般的青磷鬼火,密密麻麻浮在半空。
朱漆剥落的大门轰然洞开,阴风卷着腐木气息扑面而来。
她踉跄跌进庭院,掌心蹭过青砖上暗红的苔藓,触感黏腻如凝血。
“谁准你点灯?”
低沉的男声裹着风雪般的冷意劈头砸下。
裴小满骇然抬头,见槐树枝桠上斜坐着个玄衣男人。
他长发未束,几缕银丝混在鸦青中随风翻飞,衣襟大敞露出苍白的胸膛——一柄漆黑长剑贯穿心口,剑身泛着诡异的暗红纹路,仿佛凝固的血脉。
她喉咙发紧,突然想起西市茶摊的闲话:“那鬼将军胸口插着陨铁剑,据说是天庭罚他永世不得超生!
若要召他现身,须得——”记忆戛然而止。
说书人当时正讲到关键处,却被巡街武侯驱散,她只依稀记得“吹灯引魂”西字。
男人跃下树梢,陨铁剑鞘“当啷”刮过青砖。
他俯身捏住她的下巴,指尖冷得像冰:“丑丫头也配当新娘?
天庭如今这般敷衍本将?”
裴小满的恐惧突然被怒火烧了个干净。
“这位……鬼大哥,”她拍开他的手,烛台在掌心转了个圈,“我不过是躲债借个宿,犯不着演《幽冥录》的话本子......”话音未落,男人突然暴起。
剑风擦着她耳畔掠过,削断几缕碎发。
身后传来凄厉的猫叫,她转头看见三只野猫炸着毛逃窜,其中一只口中叼着半截鼠尾——原来方才的呜咽声是它们在厮斗。
“聒噪。”
男人收剑入鞘,转身朝廊下走去。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腰间青铜酒樽随着步伐叮咚作响。
裴小满盯着他心口那柄剑,忽然想起坊间传言——这鬼将军最恨活人叨扰,却对西域葡萄酒情有独钟。
男人脚步一顿。
廊下灯笼倏然亮起,照亮他凌厉的侧脸。
裴小满这才看清他眉骨处有道旧疤,像是被箭簇擦过,生生破了原本矜贵的面相。
传说里那位镇北将军,本该是画本里“银鞍白马度春风”的少年郎,如今却成了眉间凝着千年寒霜的活死人。
“李昭。”
他掀开东厢房的湘竹帘,嗓音带着厌世的倦意,“若想活命,天亮前滚出去。”
裴小满却杵在原地。
雨幕中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攥紧烛台,忽然扬起下巴:“将军既然讨厌活人,不如我们做笔交易?”
见对方无动于衷,她故意提高嗓门,“我替您找西域葡萄酒,您护我周全——西市胡商新到的货,三坛换一夜庇护如何?”
李昭的背影凝在帘外。
许久,他嗤笑一声:“市井之徒,倒是会打算盘。”
玄袖轻挥,祠堂门轰然洞开,牌位架在阴风中咯吱摇晃,“今夜你若被牌位砸死,本将概不负责。”
裴小满溜进祠堂时,听见院墙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追兵的咒骂混着雨声,却始终不敢踏进宅门半步。
她瘫坐在蒲团上,摸出怀里冷硬的胡饼啃了一口,突然笑出声——茶楼说书人总把鬼将军说得青面獠牙,哪想到是个嘴毒心软的傲娇祖宗?
月光透过残破的窗棂,落在供桌最底层的牌位上。
“开元十二年骁骑尉赵成之灵位……”她轻声念着,指尖突然触到凹凸的纹路。
掀开牌位,底下竟压着半卷《地府职官考》,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舆图,墨迹勾勒出长安一百零八坊,朱雀大街旁标着个朱砂小字:傀。
远处传来打更声。
裴小满将舆图塞进袖袋,蜷在蒲团上阖了眼。
朦胧间,似乎有雪松冷香掠过鼻尖,伴着剑鞘轻叩门框的脆响。
她悄悄眯开一条眼缝,见李昭抱剑倚在门边,月光将他颀长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砖地上。
“将军不杀我?”
她故意嘟囔。
“杀你?”
李昭冷笑,“凡人的血脏了本将的剑。”
他忽然抬手,剑气扫过供桌,一坛尘封的酒瓮破土而出,“西域葡萄酒,明晚带三坛来。”
裴小满怔住,随即眼底浮起狡黠的光:“成交!”
她话音未落,祠堂梁柱突然剧烈震颤。
牌位如雨坠落,李昭的剑鞘横扫而过,将裴小满卷到廊下。
瓦砾纷飞中,她瞥见庭院槐树下渗出汩汩黑血,腐臭味熏得人几欲作呕。
“滚出来。”
李昭剑指槐树,眸中泛起血色。
树根处缓缓爬出个佝偻老妪,皮肤如树皮般皲裂,口中喃喃:“将军……老身等了百年……为何不归……”裴小满浑身发冷。
这分明是《酉阳杂俎》里写的树妖!
李昭却面无表情地挥剑,老妪在惨叫中化为飞灰。
他转身瞥向裴小满:“看到么?
这宅子里的‘东西’,可比追你的杂碎有趣多了。”
五更天时,雨势渐歇。
裴小满缩在祠堂角落,听着李昭的脚步声渐远。
她摸出舆图就着月光细看,朱雀大街的“傀”字旁还画着个小符,形似地府勾魂锁。
正琢磨着,槐树枝头突然传来鸦啼,惊得她险些打翻烛台。
晨光刺破云层时,她大摇大摆跨出鬼宅。
追兵早己散去,唯有怀中的树皮残碑隐隐发烫——那上面“李昭”二字被血污覆盖,旁边还刻着枚虎符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