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却来了三位客人,身材高挑的女子戴着幂篱,身后跟着一少年,还带着个丫鬟。
“住店。”
女子伸出手,朝着柜台上扔了个银锭。
掌柜见她衣料简朴,周身气度却不凡,忙上前招呼。
“好嘞,三间上房,请上楼!”
店内生意不好,掌柜的一人操持,地方不大,倒也算干净。
三人上了楼,那少年面色苍白,早早闭门休息了。
女子和丫鬟休整一番,又要出门。掌柜的殷勤道:“娘子是要去逛街?”
汴京高阁楼宇,街边不泛商肆走摊,杂耍伶人。有道是“琪树明霞五凤楼,夷门自古帝王州”,外地人来京都,少不得见见世面。
两个小娘子初来乍到,定然人生地不熟。
“购置些物品罢了。”
女子并未多言,掌柜的不明她话中疏离,以为她不好意思开口,又热心肠的问了句:“娘子可需要向导?”
那女子也是不愿再解释,轻声回他:“多谢,我识得路。”
而后穆清出门向右拐,一路直行,弯弯绕绕走了好几个胡同。
寿儿也不知她到底识不识路,看主子气定神闲的模样,应该是有点把握。
西市人马熙来攘往,热闹非凡,酒楼茶寮摩肩擦踵,寿儿头一次见到这般多的人,东瞅瞅,西瞧瞧,对什么都好奇。
路边杂耍对着她喷了口火,惊得寿儿张大嘴巴不住感叹。
“娘诶,京城果真不一样!”
穆清却司空见惯,回头拽了她一把。
“看着路,跟紧点。”
穆清心不在焉。
抬头放眼望去,重楼飞阁连甍接栋,一如当初繁华锦绣。
她黑瞳透过白纱,直直扫向尽头的楼阙。
街头驶来一辆马车,车夫驾着高头骏马,厉声呵退路边的平民。
人人看向车门上挂着一块木牌,是士大夫的标志。
附近贩夫走卒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排场,习以为常的挪着摊子向后退。人群一下变得拥挤起来,被推搡着挤到道路两旁,寿儿一脸茫然的被人群带着走。
穆清身量高挑纤细,她的幂篱又极长,冷不防谁的手臂带掉了白纱,幂篱也被拽掉在地上。
在人群中滚了几遭,被踢好几脚。
弯腰正欲去捡,周遭突然没人了,心有灵犀般给她让开一条路。
穆清刚捡起幂篱,那马蹄声近在咫尺,她也不躲。
只听上首勒马:“吁——”
高头大马被迫拽停了步伐,不满的擤了擤气,它身后驾车的人面色更不好,指着路中间的穆清,怒叱一声:“大胆!你可知这是谁的车?”
穆清瞥了一眼车上挂着的牌子,太远,看不清。
她道:“不知。”
然后继续拍着幂篱上的灰尘。
车夫见她如此不识好歹,气性更甚,还想张口再骂,却被车内传出的男声阻住。
“容溪?”
穆清僵住了身子,抬眼望过去。
松绿车帘探出一只手,挑开后露出一张错愕的脸。
他不可置信道:“竟真的是你?”
男子身着文士圆领蓝袍,头戴白巾,一副书卷气。
那人继而又开口问她:“你回来了为何不来找我?”
穆清垂眸:“宋大人身份尊贵,草民如今戴罪之身,不敢叨扰。”
她话中带刺,宋少柏又怎会听不出。
他笑了笑:“是我叨扰你,不知可有时间?”
熟料这人软硬不吃:“没空。”
宋少柏早就知她会如此,见她要走,忙追问:“你走这七年发生了什么,就一点也不想知道?”
女子步伐依旧迈的平缓,很明显表达着不好奇。宋少柏脸上挂不住,见她要走远,有些急了:“那夏烬呢?”
她身子兀地定住,帽裙下神色不明。
宋少柏拿不准她什么心思,试探的加了把火:“当年你将他拐带进京,却又一走了之,天高水远,你倒是自在,可知他过的怎样?”
白纱晃动,里面人影似乎被勾住了心思,寿儿回头瞅瞅,不确定道:“主子,我们还走不走?”
半晌,她转头:“你先走吧。”
寿儿面露难色:“可是少爷……”
“穆稳的药……你去配。”
说着解下腰间荷包,递给她:“前方右转就是百草巷,你随便寻一家,按照我给你的方子买即可。”
寿儿还想说什么,穆清又道:“喜欢什么就买,我一会儿回去。”
这下她没话说了,喜滋滋的点点头,乐开了花。
宋少柏寻了附近的一处酒楼,包下雅间,阁内只有他二人,小二殷勤的递给他菜单。
“舟车劳顿,还未吃上一口饱饭吧?”
穆清小口啜着茶水,也不回答。
宋少柏捏着菜单,翻了翻:“桶子鸡如何?我记得你最爱吃。”
茶杯搁在桌上,她抬眸拒绝:“不必了。”
那人像是听不见,自顾自又点了几个菜。
“也不知如今口味变了没有,都是你从前点的那几样。”
她支着下颌望向窗外:“我不是来叙旧的。”
宋少柏视线落在穆清束起的发髻。
她偏过头,露出纤长细弱的脖颈,因肤色白的过分,甚至连皮下的经络都能瞧得见。
他盯了许久道:“你瘦了。”
从前她高挑,却并不瘦弱,着男装也像模像样,温润秀气,当得上如玉少年郎。
而今虽换回女身,却好似变了一个人。
初见一眼像是凛冬的冰水,死气沉沉,若不是遭逢巨变,人又怎么会变的面目全非。
他心中不免忐忑:“你回京……做什么?”
直觉告诉他,穆清回京必有目的,可她却不以为然:“我弟弟病重,带他进京寻医。”
“我怎么不记得你还有个弟弟?”
她道:“一直养在青州,七年前才相见。”
想到七年前,宋少柏突然有些心疼,对她道:“ 这些年你受苦了。”
虽不是虚情假意,可确确实实是一句风凉话。穆清突然笑了,那笑意不达眼底,也只是浅浅一勾,似嘲似讽。
“你我有何干系,这话也轮得到你来说吗?”
宋少柏面上闪过一丝难堪:“无论如何,我都拿你当做我的师弟。 ”
“我不记得有个师兄。 ”穆清淡道:“先生也只有我一个弟子。”
茶水滚沸,几滴热茶溅在他手上,宋少柏面色不改,语气难掩沉痛:“容溪,你以为我好过吗?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悔恨,可我又有什么办法?”
“他活着时我尚且不能自保,如今他死了,我还是没有勇气一搏,这世道如此,时局如此,我只是想活着,又有什么错。”
“少惺惺作态。”
气氛霎时针锋相对,穆清反问他:“谁不想活命,先生不想活吗?洪家百余口人不想活吗?他们又有何错?”
“他们没错。”宋少柏闭了闭眼。
“是这世道错了。”
宋少柏与她相对而坐,两人无言,陷入了死寂的氛围里。
直到两声叩门,店小二上菜,她才醒过神来。
“话已至此,你还是不知悔改,我对你再没什么好说的。”
她拿起幂篱扣在头上,轻纱遮住半身形容,只露出裙摆。
回头又警告了一遍:“穆容溪已经死了。”
“你若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我拼死也不会让你好过。”
宋少柏见她走的决绝,急声唤住:“等等!”
“你要小心夏烬。”
提到这人,穆清停住,手搭在门上静静待他下文。
他斟酌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陛下崇信道法,夏烬这几年风头正盛,同在朝堂,就是世家都要让他几分。”
“七年前你将他哄骗至京城,害他被困此处经年,想来记恨上了你,一直暗中派人调查你的行踪,如今怕是…你一进京就已经被盯上了。”
“不劳宋大人费心。”穆清轻言道:“种什么因,我认什么果。”
*
穆清正准备回客栈,一出门碰见了寿儿。
小丫头手捧着几袋药草,在巷子口踌躇,穆清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
“怎么了?”
寿儿被吓了一跳,见是她神色慌张。
“主子,你终于来了。”
穆清道:“何事耽搁,怎么还没回去?”
寿儿提起这个,垮下脸:“旁的药都买好了,只差一味款冬花。”
“可是钱不够?”穆清又欲从怀中掏出银票,寿儿忙制止住:“钱是够的!”
“这东西并不算金贵,只不过方子上缺一不可,我方才问药堂掌柜的,款冬花前日就被商洛药行买断了。”
“商洛药行?”穆清蹙眉不解:“哪冒出来的?”
“说是这几年新开的,背后东家乃是大人物,短短三年成了行首,而且专供皇宫太医院的药材,寻常人进不去的。”
寿儿颓然叹了口气:“怎么办,无人引荐,少爷的药就断了。”
此事确实是难办,可穆稳的药断不得,只够三天的量,她想了想,先让寿儿回去。
“那主子你呢?”
穆清推着她往外走:“无事,我去看看别的地方。”
汴京又不只西市一处药街,东市也卖,只不过价钱贵了些,她租了辆马车,趁着天色未黑,赶向东市。
可到了这处,得到的依旧是同样的回答。
同善堂已是最大的药铺,掌柜却还是摇头:“娘子,您听我一句劝,换个别的方子吧,汴京方圆百里,这款冬花您就算是跑断了腿也买不到的。”
“家弟身子骨薄弱,别的方子怕是承受不住。”穆清无奈,又问他:“就没有法子了吗?”
掌柜叹息一声:“唉,您一个外乡人,倘若与官员相识,去太医院求一味药自然不是难事,可没有的话……”
官员?
穆清脑袋里浮现宋少柏的身影,可不消片刻就被她挥散出去。
她问:“没有怎么办。”
“去商洛药行撒泼打滚求一求呗。”掌柜也不敢保证:“前提是他们那位东家不在的情况,管事的心善,见您可怜就给了。”
“若是在呢?”
“掉头就跑,跑远点。”他嘱咐道:“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这东家到底是个什么人物,穆清走了七年,如今汴京地界商贾都如此专横,天子脚下,竟也能容人这般猖狂?
她心中困惑,问那掌柜的药行在哪。
按掌柜的指路,商洛药行也建在东市,离得不远,她走几步路就到了。
可停在门口,还是被这药行的气派震住了。
她多瞟了两眼,确定那烫金大匾上龙飞凤舞的两个字,就是商洛。
门前立着两尊石狮,不知寻得什么石料,通体漆黑,远远瞧着贵气逼人,教人不敢直视。
再往上几级台阶,两层木楼却偏偏雅致的很,房檐石柱上刻着飞禽走兽,栩栩如生。
穆清再三确认了这是个药行,才敢上前敲门。
刚敲了一下,那门应声而开。门后有一中年男子,身着黑衣短打,看见她和善一笑。
“娘子有事?”
穆清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家中幼弟患病,急需款冬花疗养,听闻贵行买断了此药,特来此处求药。”
“若是不愿,我可用行价三倍……”
“可以。”那管事直接应了。
穆清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脑中酝酿的词语一下成了空白。
她结结巴巴开口:“啊……那我……”
管事侧开身让她进来,引着她往里走,笑眯眯的说:“姑娘愿意出三倍价,可见也是急用,救人一命七级浮屠,我们也算半个医者,不会为难病人的。”
穆清一喜:“多谢。”
管事又道:“不过各家有各家的规矩,娘子需得同我去东家那商妥价钱,而后走公帐,这药材才能批下来。”
“……是吗。”
“娘子放心,我们东家性格很温顺的。”想了想,他品出来不对,改口:“很温柔的。”
见她还是有些犹疑,他忙安抚道:“此举乃是善举,东家不会不同意。”
穆清抿唇不语,点头应下,能给药,脾气不好她也可以忍忍。
管事带她上了二楼,阳台无窗,大堂内晾晒着好几架子草药,头戴白巾的小厮守在架子旁翻着草药,百无聊赖。
看见有女子进来,齐刷刷的转过目光,好奇的打量着穆清。
“到了,娘子请进。”
管事停在乌木门前,穆清看不清楚里面光景,只隐隐闻到浅淡的雪松香。
伸出手欲叩门,管事却拦住,对她摇摇头,示意她直接进入。
她一阵莫名,还是推门进了。
屋内正中央摆放着一棵朽树,枝叶早已脱落,光秃秃木干上垂挂着长短不一的红绫。
有人进来,门一开一合,风徐徐来,吹散了树上的红绫。
天幕无日无月,房间里烛光昏暗,朽木周遭围了一圈红蜡。
穆清提着裙摆,以防粘上火星,一步一步绕过这颗大树。
树后有人。
她顿住脚,那人没抬头,手中正刻着一块玉石。
绀青色长袍铺散开来,暗金云纹流转,他身量高,骨相极佳,赤脚踏在白虎皮毯上,端的是放浪形骸。
烛火跳动,眉眼低垂,他手上刻刀一用力,那块成色上好的玉珩,碎裂两半。
他却不见懊恼,反而神色开怀,低低笑了一声。
这是一张格外熟悉的脸。
经年累月,时间打磨掉少年的稚嫩青涩,他在浮华里长大,却意外的棱角锋利。
青年惬意地靠在矮榻上,随手拂掉身上的玉屑。他抬起头,那乖张肆意的眉眼,映出浓浓的戏谑。
“好久不见了。”
“穆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