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对面粥棚底下,张角那顶褪色的赤红头巾晃得人眼疼,九节杖铜铃每响一声,就有流民扑通跪下磕头。
陈桓眯眼数着队伍里咳嗽的人数,突然被个黍饼砸中后脑——昨天救下的羊角辫女娃正缩在母亲怀里,女人袖口新缝的黄布符被风吹起,露出半截青紫色的尸斑。
"后生仔,搭把手!"陈桓还没回头就被塞了捆艾草,药味冲得他太阳穴直跳。
张角撩起沾满脓血的麻布袍蹲下来,重瞳子里映着药罐咕嘟的气泡:"甘草四钱配柴胡,这方子跟谁学的?"陈桓手一抖,滚烫药汤泼在泥地上滋滋作响,二十步外熔铁炉腾起的青烟里,他瞧见张宝正往环首刀胚上浇冷水——这玩意本该半年后才造出来。
铜***突然急响,驿马嘶鸣声刺破黄昏。
陈桓看着驿使背旗上的"雒阳"字样,喉咙像被鬼捏住。
史书里说光和七年才有那道催命的剿贼诏,可眼下分明才六年春,刺史府的骑兵已经包抄到五里外的乱葬岗。
"小友认得这个?"张角袖口抖出块刻满红字的桃木片,陈桓瞥见"甲子"两字就眼前发黑。
去年在图书馆摸过的《后汉书》残页突然在记忆里翻腾——史官笔下那场改变天下的谶语,此刻正在他眼前渗着树液,像道新鲜的刀疤。
夜雨砸在停尸棚的烂草席上时,陈桓摸到了第三具长鱼鳞痂的尸体。
张角的咳嗽声混着雷声在义庄炸响,九节杖突然戳向棺底:"刺史往井里撒骨粉的事,你以为能瞒过瘟神?"陈桓后颈发凉,他分明看见棺内死者的牙缝里嵌着半片金叶子——那是并州商队才用的匈奴铸币。
"大贤良师!姓陈的包袱里有古怪!"张梁踹门溅起的泥点子还在空中,陈桓怀里的蒙书抄本已经哗啦散开。
羊角辫女娃捡起写着"海内安宁"的残页,歪头念出童谣般的句子。
张角重瞳骤缩,这分明是洛阳太学生上个月才传唱的新词。
雨幕里突然亮起火把龙,陈桓被拽上马背时还在数心跳——比史书记载整整早了八个月,皇甫嵩的帅旗已经插在黄河渡口。
怀里的《太平经》抄本被雨水泡烂,他忽然想起今晨那碗泼掉的药汤,张角往陶罐里撒香灰时,指尖分明在发抖。
马蹄踏碎水面倒影的瞬间,陈桓听见自己嘶哑的惨叫。
二十里外钜鹿城头升起狼烟,混着尸臭的东风把张角的赤帻吹成一点血斑。
对岸汉军的牛皮战鼓震得他牙关打颤,怀中小姑娘临别塞给他的黍饼,早被捏成混着雨水的糊糊,从指缝漏进历史的泥沟里。
黄河水汽裹着血腥味漫进钜鹿城时,陈桓正把最后半截甘草塞进羊角辫女娃嘴里。
城墙根底下挤满咳血的流民,不知谁家汉子突然嚎了嗓子"苍天死了",几百号人跟着捶地,震得墙头草屑簌簌往下掉。
张梁拎着带豁口的环首刀过来,刀尖还滴着守城官的脑浆:"大贤良师唤你上观星台。
"青石台阶上的苔藓被踩出新鲜血印子,陈桓数到第四十九级时,瞅见张角麻布袍角渗出的黑血已经结成冰碴。
老头儿正拿九节杖拨弄铜盆里的炭火,爆开的火星子溅到《太平清领书》上,烧出个"甲子"形状的窟窿。
"小友可知这甘草本该长在凉州?"张角突然开口,重瞳子被火光照得像俩鬼火。
陈桓盯着他袖口里滑出的半块饼——那是并州特产的胡麻饼,刺史府上月刚往洛阳进贡了二十车。
观星台下突然炸开哭嚎,三百多个头绑黄巾的汉子正拿陶罐分符水。
陈桓瞧见有个独眼汉子舀了符水往断腿伤口上糊,混着香灰的脓血顺着裤管往下淌。
这场景跟医学院教材里的东汉瘟疫图鉴重合得吓人,他冲下去夺陶罐时被张宝撞个趔趄:"***的奸细!敢坏大贤良师的法事!"混战中被扯烂的衣襟里掉出张绢帕,陈桓脑门嗡的一声——那是他昨夜偷画的广宗城防图。
张角的九节杖突然***人堆,铜铃震得所有人耳膜生疼:"都滚去煮醋熏屋!"老头儿弯腰捡起城防图,指头在"瓮城"二字上摩挲出个油印子:"小友这画法...倒像见过百年后的长安城。
"子时更鼓混着狼嚎传来时,陈桓正在地窖里捣鼓蒜泥。
羊角辫女娃突然光脚冲进来,拽着他往城隍庙跑。
月光底下,二十几个太平道众围成圈跳大神,当中躺着个肚皮鼓成球的孕妇——正是白日里分符水的独眼汉子媳妇。
"胎位横着呢。
"陈桓摸到发硬的***轮廓,想起《华佗传》里记载的剖腹产。
刚要开口要烧酒,张角已经往孕妇肚皮上拍下道黄符:"六甲神兵速速临凡!"人群爆发的欢呼声里,陈桓眼睁睁看着那妇人咽了气,未出世的胎儿把黄符顶起个小鼓包。
五更天鸡叫头遍,陈桓攥着自制的柳叶刀蹲在乱葬岗。
腐尸堆里突然伸出只血手,张梁提着马元义的人头咧嘴笑:"这叛徒想往洛阳报信。
"陈桓瞅见人头耳朵眼里的金环,后背唰地冒出冷汗——史书记载的马元义被捕该在明年开春!城头狼烟混着晨雾升起时,陈桓终于瞅见皇甫嵩的先锋骑兵。
领头那匹青骢马鞍上挂着串小孩拳头大的铜铃,跟张角九节杖上的制式一模一样。
羊角辫女娃突然挣开他怀抱,举着黍饼往汉军阵前跑,羽箭破空声里炸开的血花,比他昨夜捣的蒜泥还要红艳。
张角的咳嗽声从城墙垛口飘下来,混着符纸燃烧的焦糊味:"小友现在信了?"老头儿袖子里抖出卷洛阳官帛,陈桓瞅见"诛杀妖人桓"五个字,突然笑出眼泪——原来自己早被写进催命诏书里,成了史册上查无此人的替死鬼。
初平元年开春的雨裹着冰碴子往下砸,陈桓缩在运粮车的麻袋堆里,手指早冻得和缰绳粘在一块。
前头举火把的太平道众突然炸了窝,洛阳城头的灯笼居然全换成了黄纸糊的——这比史书记载的"甲子内应"足足早了二十三天。
"陈先生瞅啥呢?"马元义甩过来半块烤胡饼,油星子溅在洛阳城防图上。
陈桓嚼着饼里的沙砾,突然尝出长安西市那家西域铺子的茴香味。
史书里说这位太平道神上使该在元宵夜被车裂,眼下却活蹦乱跳地啃着羊腿,袖口还绣着中常侍封谞家婢女的定情鸳鸯。
三更梆子响过两遍,陈桓蹲在护城河边的柳树杈上撒尿。
对岸太学门楼底下闪过道黑影,他尿到半截生生憋住——那矮个子书生分明是五年后要当九江太守的边让!史笔如刀的《后汉书》可没说这位名士年轻时还***当飞贼。
"陈兄好眼力!"马元义不知何时蹿上树梢,怀里抱着个雕龙漆盒,"封常侍给大贤良师的回礼。
"陈桓借着月光瞅见盒里躺着半块玉璋,纹路和他怀里断玉刚好能拼成"受命于天"——这他妈是传国玉玺的边角料!五更天鸡叫头遍,陈桓踹醒打鼾的唐周。
这叛徒胚子眼下还是个鼻涕虫,正攥着娘亲缝的平安符说梦话。
马元义往炭盆里撒了把香灰,突然盯着陈桓草鞋上沾的绿苔:"昨儿夜里...陈兄去过太学藏书阁?"陈桓后脊梁的汗唰地下来了。
他确实偷抄了半卷《克敌灾异符》,可这玩意儿该是二十年后张鲁在汉中搞出来的。
窗缝里突然灌进的穿堂风掀开唐周被褥,露出底下压着的《急就章》残页——"王侯宁有种"五个字被朱砂圈得血红。
"报——!"探子撞进门时带翻了炭盆,火星子引燃唐周的裤腿。
陈桓抄起夜壶泼过去,尿骚味里听见个炸雷消息:"张宝将军屠了清河崔氏满门!"马元义手中漆盒哐当落地,陈桓踩到滚出来的玉璋差点崴脚。
这崔氏可是袁绍他老婆的本家,史书里压根没这出啊!他忽然想起昨儿半夜太学井口边的血脚印,还有边让怀里鼓鼓囊囊的袁氏家主印。
日头爬过洛阳城墙时,陈桓在太学门楼底下捡到半块黍饼。
羊角辫女娃绣的平安符被踩进泥里,旁边躺着个胸口插弩箭的老道——正是三年前在钜鹿教他认伤寒脉象的太平道医官。
城头突然响起三长两短的号角,这是史书里写烂了的"黄巾事发"信号,可眼下本该在广宗等死的张角,分明正站在城头撒符水!陈桓狂奔向马市时被流民撞歪了发髻,怀里的洛阳布防图漏出来半截。
追兵射来的箭簇擦着他耳根钉进坊墙,震落几片带血的瓦当——那纹样分明是十年后董卓烧洛阳时才该有的焦痕。
"陈先生接住!"马元义从粮车底下甩出捆竹简,陈桓接住时被简牍边的倒刺扎得满手血。
这他妈竟是蔡邕亲笔的《熹平石经》校勘稿!史书里说该在七年后被毁的珍本,此刻正在他怀里被血浸透。
午时三刻的太阳晒化街边冻硬的尸水,陈桓在恶臭里数清追兵人数时突然笑出声。
四百七十个北军精锐,正好是《后汉书》记载马元义被捕时的官兵数目。
他攥紧那半块传国玉璋,终于明白历史这***就爱玩轮回——就像二十年后的官渡,四百年后的赤壁,该死的数目半个人都不会差。
马元义的脑袋被长矛挑起时,陈桓正躲在水沟里啃发霉的黍饼。
追兵的铁蹄踏碎他昨夜刚画的弩机图纸,羊角辫女娃送的草蚂蚱在血泊里漂成小船。
城头突然传来张角的咳嗽声,混着九节杖铜铃的碎响:"苍天死了!可这黄天...咳咳...怎地也半死不活?"陈桓把玉璋塞进死尸嘴里当陪葬,摸到尸身怀里的《太平经》抄本。
雨水泡糊的墨迹里,"甲子"二字正在他眼前扭成小篆体的"亡"字,活像广宗城破那日吊在城门上的尸林。
陈桓蹲在粮草垛后头搓火药硝石时,洛阳城头的灯笼突然全灭了。
西北风卷着马粪味灌进鼻孔,他摸黑往硫磺粉里掺木炭,耳根子突然被张宝的刀刃贴住:"狗崽子在炼五毒散?"火药渣子撒了满地,远处汉军大营飘来的烤肉香里混着焦糊味——皇甫嵩这老狗又在烧俘虏了。
马元义踹开柴房门时,陈桓正拿夜壶浇灭引线。
火星子溅到《太平清领书》上烧出个窟窿,正好露出"以火攻火"四个字。
"大贤良师咳血了!"马元义拎起他就往中军帐跑,陈桓怀里揣的投石机图纸被汗浸得能拧出水。
张角榻前摆着个带血槽的青铜鼎,里头炖的草药翻着毒蘑菇似的绿泡。
老头儿手指甲黑得发紫,九节杖往陈桓膝盖窝一戳:"小友的霹雳火...咳咳...能烧穿广宗城墙不?"帐外突然炸响惊雷,陈桓瞅见鼎里映出的自己满脸血垢,活像史书里描写的董卓敢死队。
三更天的雨点子砸在铠甲上叮当响,陈桓趴在城墙豁口数汉军云梯。
羊角辫女娃缝的护身符突然发烫,他扭头瞧见马元义带着三百死士在啃生马肉——这他妈是《后汉书》里敢死队冲锋前的仪式!刚要喊人后撤,张梁已经抡起铁锤砸向绞盘:"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改良的投石机甩出火油罐时,陈桓被后坐力震得门牙出血。
火光照亮对面帅旗底下的皇甫嵩,这老小子居然在啃羊腿看兵书!第一波火罐离汉军前锋还差三十步就栽进护城河,陈桓吐掉嘴里的血沫子,突然明白史书里写的"贼众器械粗劣"是啥意思。
五更梆子没响完,汉军的床弩已经钉穿城楼木柱。
陈桓缩在女墙后头撒尿,尿到半截瞅见箭杆上绑的劝降信——盖的居然是曹嵩他爹的私印!马元义割下块袍子给他包扎伤口,麻布上绣的并州双头蛇纹刺得眼睛疼,这花样分明是二十年后的黑山贼标志。
"陈先生快瞧!"马元义突然扯开具汉军尸首的胸甲,里头掉出个雕龙铜盒。
陈桓用牙咬开生锈锁扣时,月光正好照见盒里躺着的半块玉璋——跟他怀里那截传国玺残片严丝合缝。
远处传来张角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活像有人拿锉刀磨棺材板。
天亮前最黑那会儿,陈桓摸到汉军弃营里偷火药。
死马肚皮底下压着卷《孙子兵法》,边角批注的瘦金体看得他脑门嗡响——这他妈是宋徽宗才有的笔迹!硫磺粉刚装够半袋,皇甫嵩的轻骑已经包抄过来,马蹄铁在冻土上擦出的火星子连成火蛇。
羊角辫女娃的尸首挂在汉军矛尖上晃悠时,陈桓正往地道里塞炸药包。
往他手里塞玉璋:"大贤良师说...咳咳...这玩意能改命..."话音被爆炸声掀飞,陈桓在气浪里滚进护城河,怀里的《太平经》被血水泡成纸糊。
浮上水面那刻,陈桓瞅见城头飘着汉军红旗。
张角的赤帻在旗杆顶上耷拉着,活像块风干的猪肝。
对岸树林里突然蹿出个戴斗笠的老农,扬手往河里扔了块黍饼——饼上牙印跟三年前钜鹿瘟疫时救他的妇人一模一样。
陈桓被浪头拍到广宗城根底下时,嘴里还咬着半片泡发的《太平经》。
护城河漂着层黑腻腻的尸油,月光底下泛着绿光,活像张角炼丹炉里泼出来的符水渣子。
他刚抠着砖缝往上爬,城头突然泼下瓢滚烫的金汁,烫得他手背滋啦冒烟——这他妈是史书里写烂的守城阴招!"狗剩子!接住!"墙头甩下根裹着黄巾的麻绳,陈桓蹿上去才看清是张梁那张疤脸。
这莽汉左耳新豁了个口子,渗血的布条底下露出半截匈奴狼牙——跟三年前并州商队被劫的货一模一样。
中军帐里药味呛得人睁不开眼,张角瘫在虎皮褥子上咳血,九节杖头挂的铜铃早哑了嗓子。
陈桓摸到他腕子时惊得缩手——这脉象分明是《伤寒论》里说的死症"雀啄脉",可史书记载这老道该再撑三个月才对!"小友看够了吧?"张角突然睁眼,重瞳子混得像沤烂的鱼眼,"广宗地窖里...咳咳...藏着你要的东西。
"陈桓还没搭话,帐外突然炸起哭嚎,马元义拎着颗血淋淋的人头撞进来:"大贤良师!唐周这叛徒想开城门!"陈桓瞅见人头耳朵眼里塞的蜡丸,后槽牙咬得咯吱响。
这他妈是王允府上死士才用的传信法子,史书里压根没提司徒老儿跟黄巾有勾搭!张角却跟没事人似的,块玉璋往陈桓怀里塞:"带着这个...咳咳...去邺城找..."轰隆一声雷劈断帅旗,暴雨裹着冰雹砸进帐里。
陈桓护着玉璋往外冲时,瞥见张宝在焚毁的粮垛旁剁马腿——那花纹繁复的环首刀,分明是十年前洛阳武库失窃的贡品!五更天雨势稍歇,陈桓蜷在城墙夹道里烤老鼠肉。
羊角辫女娃缝的护身符突然发烫,扒开碎砖瞧见底下压着卷《孙子兵法》——边角批注的瘦金体跟汉军大营里捡到的一模一样!远处汉军战鼓擂得地皮发颤,鼓点竟跟钜鹿瘟疫时太平道跳神的节奏分毫不差。
"陈先生!大贤良师不好了!"马元义踹开破门板时,陈桓正往弩机上绑火药筒。
两人冲回中军帐的路上踩到具无头尸,那腰牌上"颍川陈氏"的篆字刺得他眼疼——这竟是他穿越前在族谱上见过的老祖宗!张角榻前香炉翻倒,香灰在地上拼出个歪扭的"甲子"。
老头儿指甲缝里渗着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