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桑抬了抬手,“不必多礼,去看看她。”
许铭放下药箱,先是把了把脉,而后又查看了伤口,“老朽不敢逾越,姑娘身上的伤口众多,一时也不能全然评判,但观脉象,实无性命之危。”
他指了指脖颈,腰间,“最为深的便是这两处外伤,但殿下己经上了药,至于其他几处,也得清洗上药,方可不被感染,之后再添些药物为辅,连喝几副也便没事了。”
顾承桑点了点头,“我会找人替她上药,下去抓药吧。”
许铭应声退了出去,仓促间和宋桦撞在一起,只听少年在门口捂着肩膀叹气,“许老你慌忙做甚?”
“忙着抓药。”
许铭回了一句后匆匆离开。
宋桦揉了揉肩膀,带着位姑娘走了进去,“殿下,你找的人来了。”
“小女子落云,承蒙宜州军庇佑,有幸于此战中存活,周娘子是我们平阳侯的独女,自然也是我们宜州的千金,落云愿在此照顾,万望殿下恩准。”
顾承桑上下打量了一番,“给她换身衣服上药,需要什么找常渡。”
“多谢殿下。”
宋桦朝着床上看了一眼,“没事吧?”
“死不了。”
顾承桑带着他们走了出去,把房间留给了落云,他大致扫了一圈,随后在院子中的石桌前坐了下来。
“宜州现下情况如何?”
常渡摇了摇头,“宜州军几乎全军覆没,就连俘虏也寥寥无几,其下百姓,男子多为一剑毙命,女子多为虐杀至死,老弱妇孺,无一幸免于难。”
“属下还在城中发现了几处密道,亦或是南羌不曾翻到的角落,从中找到几位孩童或女子,再加上那些受伤的人,零零散散不过数百,皆是些布衣百姓。”
宋桦闻言冷哼一声,“合着西万宜州军,就剩下里面那位娘子了呗,还是个吊着半条命的娘子。”
“她也就是运气好,堪堪留了条小命,咱们再晚半刻过去,平阳侯府真就绝了。”
院内静默了片刻,气息忽然有些压抑,顾承桑闭了闭眼,忍不住攥紧了拳头,“既然她没死,那宜州这事没完。
“你刚才听到裴燃那畜生的话了吗?
他说咱们耍诈。”
宋桦气笑了,咬着牙继续说:“这定然是有人与南羌私通!”
顾承桑不置可否,“是朝中的人,宜州军情早在两个月前就送到了京都,是有人在兵部之前扣下了。”
宋桦拍桌而起,“那可是西万将士,他们怎么敢啊!
私扣军情,多大的罪!”
说罢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而说道:“这通敌之人,会不会不止一个?”
“你想啊殿下,南羌老实了这么多年,为何偏偏此刻开战,偏偏还一打一个准,宜州本就易守难攻,以平阳侯的才能,不可能这么快全军覆没,没守住也就罢了,正巧此刻军情还被人扣下,这事翻来覆去怎么说,都不可能只有一批人。”
“但就算宜州军中有内奸,也定然是京都有人传话,这种掉脑袋的事,若没人指使,谁敢做?”
顾承桑单手支着额头,脸色凝重了几分,“好手段,能与南羌搭上线,还能不动声色的把手伸进宜州,这么个人物,我在京都竟是一点没发觉。
素日里不显山露水,一出手便是破了宜州,我倒真想见识见识他了。”
他说着微微侧头,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有意无意的看向门口,“若是通敌之人知道周锦没死,他当如何?”
“自然是除之后快。”
宋桦说罢,瞬间反应了过来:“宜州城破,陛下要么治平阳侯守城不力,要么追究延误军情之人。
若是治平阳侯的罪,那周锦就是罪臣之后,若是追究延误军情之人,那通敌之人也会杀了周锦。”
“所以不论是什么结果,他们都不会允许周锦活下来。
我这就去传令,就说周娘子不治而亡,此后她改名换姓,也不失为一条生路。”
顾承桑抬手拦住了他,“若是要抓出那个通敌之人呢?”
宋桦愣在原地,“你是要以她为饵吗?
她若是回京,这条命便不由她自己了。”
顾承桑淡然笑了笑,起身拍了拍衣袖,“她连死都不怕,怎么会苟且偷生呢?”
“是不是偷生,也要问过她的意见。”
宋桦抿了抿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这事太过危险,她好歹是平阳侯的遗孤,你不能决定她的生死。”
“我从不救贪生怕死之人。”
两三日过去,在战乱中混杂着血腥和尸臭也渐渐被吹散,秋阳斜照,天高云淡,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些战争所留下的痕迹,数千万人的尸骨,只有寥寥几人能刻骨铭心。
周锦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她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开,她只觉得浑身一阵阵刺痛,像是有数百根银针扎进她的皮肤一样,她忍不住呜咽了两声。
她是被疼醒的。
察觉到她的动静,上药的女子立刻止住了手上的动作,惊讶的说道:“娘子醒了?”
周锦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笑眼盈盈的年轻女子,只见她放下药膏,率先开口:“娘子应当是不认识我的,我叫落云,宜州人士,此番受宣王准许来照顾娘子,娘子可还觉得哪里不适?”
周锦看着屋内熟悉的陈列,这是在周府的客房,她松了一口气,转而对着落云摇了摇头。
“许老说姑娘今日会醒,早前令我熬了汤药,我现下去便去端来,顺便告知殿下一声,也免得他担忧。”
待她走后,周锦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苍白的面庞没有一丝血色,她撑着自己下地,脚步虚浮的朝桌边走去。
她胡乱的拿起杯子倒水,一饮而下,不知是哪里牵扯到了伤口,瞬间感觉一阵痛楚,她不由得弯下了腰,茶杯落地。
顾承桑推门而入,随之看见的便是这副模样,只见她双手撑着桌子,气息微乱,极力的在忍受着痛楚。
察觉到来人后,周锦抬眸而望,首到他的面庞与那天的射箭者重合,“宣王殿下。”
顾承桑上前两步扶住她,抬手倒了杯水递给她,“多日不曾言语,润润嗓子先。”
周锦接过水饮下,己然适应了些许,她站着缓了半刻,而后退后行礼。
“在下平阳侯周过之女,周锦,恰逢宜州事变,在此谢过殿下相救之恩。
此间昏睡多日,我实心系宜州,可否劳烦殿下告知近况,阿锦感激不尽。”
顾承桑闻言叹了口气,“此战南羌损失惨重,宜州城安在,如今由青州军驻守,平阳侯的尸体我己让人入殓好了,待你伤好些,再寻个地方下葬便是。”
往事重提,难免酸楚,她不自觉的握紧了手,“宜州人士,所剩几何?”
“不足一千。”
虽然心中大概猜到了些许,但亲耳听到答案时,她还是有些难言。
周锦应了一声,突然朝他跪了下来,“宜州经次战乱,己然兵败城破,我自知人微言轻,然,还请一求于殿下,唯愿殿下能安待宜州所剩百姓及先逝亡魂,为他们寻一处容身之所,如此,我愿以此微命为殿下效之。”
顾承桑垂眸看着眼前的女子,明明是以微弱,却又一身傲骨,便如冬日之寒梅,独立于世。
他抬手把周锦扶了起来,“本该如此。”
“深谢殿下。”
得到这份回答后,她抬眸望向窗外,树影婆娑,日照如前,她缓缓向外走去,推开房门,看着外面熟悉的草木游廊。
生离死别,犹如昨日,历历在目。
无论如何,她总要亲眼看看。
“去哪?”
顾承桑走至她的身边,他声音平和,却带着几分厉色,不过是常年身居高位,自然会透着些许肃然。
“我想为家父,正衣冠。”
她语速极慢,一字一顿的说了出来,音色还透着些沙哑,却有十足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