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伫立在村口己有百年,枝干虬曲向上,皴裂的树皮刻满岁月的痕迹,影子斜斜地投在泥路上,像一道迟疑的句点,仿佛在追问着什么未曾言明的答案。
陆离站着,身影被微光拉得细长,粗布包裹沉沉压在他肩头,边缘磨出了毛线,沾着几根昨夜雨水打落的槐叶。
那包袱是他母亲连夜缝好的,针脚密实,边角还打了结,像是怕他走得太轻易。
他脚边水洼映着灰白天空,倒映出他模糊的轮廓——眉目低垂,唇线绷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清晨尚存的静。
水面微微荡漾,他的影子也随之轻轻晃动,像是一幅未完成的画,随时可能被风吹散。
他不动,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一片涟漪,仿佛在等一个不会到来的回应。
风从山口卷来,带着湿土与稻茬的气息,掠过耳畔时,书页轻颤,那角《黄庭经》翻动了一下,纸面发出细微的沙响,像是自语,又像是回应。
那是他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页残卷,夹在竹筒里,藏在灶台后的砖缝中多年。
昨夜他取出时,指尖触到泛黄的纸页,竟有种温热的错觉,仿佛那字迹仍在呼吸。
他伸手按住衣襟,动作轻缓,指节因常年执笔有些微弯,指尖触到“不悔”那道刻痕时顿了顿,像是碰到了旧日灯下的影子。
那两个字,是他十岁那年,在父亲病榻前,用炭条一笔一划刻在自己左臂内侧的。
那时他还太小,不懂何为“不悔”,只记得父亲枯瘦的手握着他的手腕,声音微弱却坚定:“读书人,宁折不弯。
纵使前路无光,也要心持一念。”
远处钟声再起,三声短长,穿透雾气,渡口的方向隐约有桨声划破水面。
那是渡船启程的讯号,每七日一次,通往山外唯一的书院。
他吸了口气,鼻腔里满是熟悉的气息——柴火余烬、晒场上的谷粒、还有院角那丛艾草的日光味道。
这些气味深深烙进记忆,像故乡的指纹,刻在骨子里。
他没回头,可眼角微微发紧,像是有什么被风吹进了眼底。
他知道身后那扇木门后,母亲正倚在门框上望着他,手里攥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帕子。
她没有哭,也没喊,只是站了很久。
他知道她在等他自己回头,可他不能。
一回头,脚步就重了;一开口,心就软了。
鞋底碾过湿泥,发出一声闷响,随即甩脱,留下一个浅浅的印。
他迈步向前,背脊挺首如松,肩头旧书在初阳斜照下泛出淡淡光晕,仿佛承载的不只是重量,而是某种无声的誓约。
那书袋里除了《黄庭经》,还有一册手抄的《论语》残篇,是他一字一句誊写的,纸页边缘己泛卷,墨迹深浅不一,却工整如碑。
风拂开袖口,一片枯叶从书页间飘出,打着旋儿,落在泥上,不动了。
他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看。
他知道,这片叶子不会再回到枝头,就像他再也回不到昨日的晨光里。
前方山路蜿蜒,雾气渐薄,天边透出一线青色。
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稳,像是把整个村庄的沉默都踏进了泥土里。
他知道,山外未必有坦途,或许有冷眼,有讥笑,有困顿,有孤寂。
但他也明白,有些人活着,不是为了安逸,而是为了证明——哪怕最微弱的光,也能照亮一段属于自己的路。
而他,正是追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