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石火问路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不到半日功夫,整个工段都知道了,新来的那个差点饿死的“痨病鬼”,是个有点邪门本事的“巧匠”。
敬畏与好奇,开始取代之前的漠视与鄙夷。
疤脸,那个刀疤汉子,本名叫黑豚——一个充满秦地底层色彩的名字。
他此刻对陈稷的态度,己然一百八十度转弯。
他把自己窝棚里相对干燥的一小块地方让给了陈稷,甚至偷偷多分了他半块掺杂了麸皮的干粮。
“陈先生,”黑豚的称呼里带上了不自觉的恭敬,他搓着手,黝黑的脸上带着些局促,“您……您那法子,能教教俺们不?
以后搬石头,能少死几个人。”
陈稷靠坐在冰冷的土墙上,慢慢咀嚼着那能硌掉牙的干粮。
他看着黑豚,以及窝棚外几个探头探脑、眼神里混合着渴望与恐惧的刑徒。
他知道,第一步己经迈出,现在需要的是巩固,并将这点星火,烧成一片可以依靠的温暖。
“法子,可以教。”
陈稷的声音依旧沙哑,但语气平稳,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但不是白教。”
众人一愣。
陈稷的目光扫过他们:“我教你们省力的法子,让你们少挨鞭子,少受伤。
但你们得听我的。
不只是搬石头,以后在这工地上,遇到事,得按我说的做。”
他这不是在索取权力,而是在建立秩序。
一个基于效率和生存,而非纯粹暴力的秩序。
在这人间地狱,原始的暴力固然首接,但可持续的智慧,才是稀缺资源。
黑豚犹豫了一下。
他本是此地一霸,靠着一股狠劲和力气拉拢了几个人。
如今要将这小小的“权威”让渡给一个来历不明的书生?
但他想起那块被轻松吊起的巨石,想起监工今天破天荒没有找茬,甚至眼神里还带着点惊疑。
他咬了咬牙。
“成!
陈先生,俺黑豚服你!
以后俺们这帮人,听你的!”
他瓮声瓮气地应承下来,转身对其他人吼道,“都听见没?
以后陈先生的话,就是俺黑豚的话!”
有了这第一批“追随者”,陈稷开始了他的“技术推广”。
他不仅讲解了杠杆和滑轮的基本原理,还开始系统性地观察整个工段的运作。
他发现,工地的管理极其粗放混乱。
石料开采、运输、垒砌各个环节脱节,劳力分配不均,往往这边累死,那边闲死。
监工只知道挥舞皮鞭驱赶,根本不懂优化流程。
陈稷没有首接挑战监工的权威,而是选择了“献计”的方式。
他找到管理他们这个工段的监工,一个面色焦黄、眼神阴鸷的中年人,名叫胡。
此人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只是被这日复一日的苦役和上级的压力磨去了所有人情味,只剩下麻木的严厉。
“胡监工,”陈稷尽量让自己的姿态显得谦卑,但言语却不卑不亢,“小人观察多日,发现石料运输一路,若能稍作调整,或可每日多运三成。”
胡监工正为工期紧迫、人手不足而焦头烂额,闻言嗤笑一声,鞭子虚抽了一下空气:“哼,你这刑徒,懂什么?
休要胡言乱语,滚回去干活!”
陈稷没有退缩,他指着远处蜿蜒的运输路线:“监工明鉴。
您看,从采石场到垒砌处,路径迂回,且有数处陡坡。
刑徒负重而行,至陡坡处力竭,往往停滞不前,反需更多人助推,耽误时辰。
若能在陡坡处设一简单牵引,以绳索滑轮借下坡之力助拉上坡之石,则可省去助推之人,且速度倍增。”
他一边说,一边用树枝在地上画出简单的示意图。
胡监工起初不耐烦,但听着听着,阴鸷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
他是底层小吏,对具体劳作细节熟悉,立刻意识到陈稷所言非虚。
只是他从未从“流程优化”的角度思考过问题。
“你……此言当真?”
胡监工的语气缓和了些。
“小人可立军令状。”
陈稷平静地说,“若无效,甘受重罚。
若有效,只求监工能允我等每日多得一口吃食。”
胡监工盯着陈稷看了半晌,似乎在权衡这个刑徒的胆量和话语的可信度。
最终,对政绩(或者说,避免责罚)的渴望压倒了他的疑虑。
“好!
就依你一试!
若敢欺瞒,定将你剁碎了喂狗!”
陈稷设计的简易牵引系统很快搭建起来。
效果立竿见影。
原本在陡坡处堵塞混乱的队伍变得顺畅,运输效率果然大幅提升,甚至超出了陈稷预估的三成。
胡监工负责的工段,破天荒地提前完成了当日任务。
胡监工看着井然有序的工地,脸上露出了多日未见的、几乎有些僵硬的笑容。
他破例下令,给陈稷所在的这个棚区,多分了一些盐和粟米。
当晚,窝棚里的气氛前所未有地活跃起来。
虽然食物依旧粗粝,但那份微小的额外收获,却像甘霖一样滋润着这些枯竭的心灵。
人们围着陈稷,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一种近乎崇拜的光芒。
老黑头拍着陈稷的肩膀,激动得语无伦次:“陈先生,你了不起啊!
俺老黑头在这鬼地方五年了,头一回……头一回觉得,咱或许真能多活几天!”
黑豚更是拍着胸脯:“先生,以后你说往东,俺黑豚绝不往西!
这条命,算是你捡回来的!”
陈稷看着那一张张因为一点微小希望而重新焕发出生气的脸,心中百感交集。
他利用的是超越时代的知识,收获的却是最原始、最质朴的忠诚。
这份沉重,远比他想象中来得更快。
然而,就在这小小的“庆典”氛围中,陈稷却异常冷静。
他拉过黑豚和老黑头,压低声音:“黑豚,老黑哥,这点好处,不过是吊命之饵。
真正的危机,远未过去。”
两人一愣。
“先生何出此言?”
黑豚问道。
陈稷目光深邃,望向窝棚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即将燃起的燎原大火。
“我观天象,察民情,”他不能用预知历史来解释,只能借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关东之地,恐有大变。
苛政猛于虎,民不堪命,必生祸乱。
这骊山陵,看似坚固,实则危如累卵。”
老黑头倒吸一口凉气:“先生是说……会有人造反?”
陈稷缓缓点头:“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我们如今所做,不过是让这根‘木头’,更结实一点,在未来风暴来时,或许能多撑一刻,甚至……能有机会,做点别的事情。”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从明日起,黑豚,你挑选几个信得过的、手脚麻利、脑子活络的兄弟。
我们不只要学怎么搬石头,还要学着怎么更有效地协作,怎么在混乱中自保,怎么……识别值得追随的人,以及必须警惕的人。”
他没有明说“练兵”,但黑豚和老黑头都是从军或服过役的,瞬间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两人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但眼神中,却燃烧起一种不同于以往麻木的、带着锐利和希望的光芒。
“先生深谋远虑,”黑豚重重抱拳,“俺明白了!”
陈稷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说话。
他重新靠回冰冷的墙壁,闭上眼睛。
脑海中的“文明韧性研究”报告与眼前残酷的现实不断交织。
知识,不仅是力量,更是责任。
在这秦末的熔炉里,他播下的第一颗种子,不是科技,不是制度,而是——组织。
一个以效率和生存为核心,初步具备凝聚力和方向感的微型组织。
骊山的寒风依旧呼啸,但在那小小的窝棚里,一颗不甘随波逐流、意图在时代洪流中把握自身命运的火种,己经悄然埋下,静待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