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半开着,院里的桂子悄无声息地落了几茬,香气却固执地弥漫着,与屋子里淡淡的消毒水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沉闷的气息。
甜兮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正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了温水,润湿床上那人苍白干裂的嘴唇。
她的动作轻柔又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宝。
三个月了,从她在湖区那片芦苇荡旁浑身湿透、泥泞不堪地将景文曦拖出来送到这里,每一天几乎都是这样的重复。
希望如同窗外的日头,升起又落下,被漫长的黑夜一次次吞没。
床上的人安静地躺着,呼吸轻浅,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脆弱的阴影,正是甜兮最好的朋友——景文曦。
那个曾经明丽鲜活、一笑起来眼底仿佛有曦光流动的女孩,此刻像一尊失了魂的白瓷娃娃。
甜兮叹了口气,放下棉签,习惯性地望向窗外,想透一口气。
夜幕初垂,天际最后一抹暖色正在迅速褪去,一弯清冷的月牙儿悄无声息地爬上了黛色的屋檐,洒下稀薄的、水一样的微光。
就在那月光漫进窗棂,柔柔地拂过景文曦搭在薄被外的手背上时——甜兮的呼吸猛地一窒。
她似乎……看见那纤细的、几乎透明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像蝴蝶颤动的触须,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微小石子激起的涟漪,微弱得让她以为是连日的疲惫催生出的幻觉。
她猛地扑到床前,眼睛死死盯住那只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她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一秒,两秒……就在她快要被巨大的失望再次淹没时,那只手的手指,又一次,清晰地、无力地,勾动了一下。
不是幻觉!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狂喜瞬间冲垮了甜兮的理智,她猛地扭头朝向窗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尖锐颤抖,穿透了宁静的小院:“胡叔——胡叔!
快来!
小景的手……小景的手好像动了!”
院子里,穿着旧棉布衫的胡叔正佝偻着腰,就着最后一点天光,仔细打理着几盆珍贵的兰草。
他是这里的管家,也是景文曦母亲当年的旧仆,景家出事后,是他在这个偏僻的水乡老宅里,守着昏迷不醒的景文曦,也守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听到屋里传来的、几乎变调的呼喊,胡叔握着小剪子的手猛地一顿。
他没有丝毫迟疑,立刻扔下工具,甚至来不及拍掉身上的泥土,迈开那双不再年轻却依旧有力的腿,几步便穿过了小小的庭院,几乎是撞开了虚掩的房门。
“怎么了?
甜兮姑娘,你说小姐怎么了?”
胡叔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一双历经风霜却依旧锐利的眼睛瞬间锁在床上的人身上。
甜兮激动得语无伦次,指着景文曦的手:“手!
胡叔你看!
她的手刚才动了!
动了两次!
我看得清清楚楚!”
胡叔一步跨到床前,屏住呼吸,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景文曦那只苍白的手。
房间里霎时间静得可怕,只剩下三人此起彼伏的、紧张的呼吸声。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就在甜兮几乎要再次被绝望攫住时——在那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在两道灼灼目光的注视下,景文曦那浓密如蝶翅的睫毛,极其艰难地、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仿佛沉睡己久的灵魂,正拼尽全力,试图挣脱无边无际的黑暗囚笼,回应着那一声声来自光明的呼唤。
胡叔倒吸一口气,布满皱纹的手微微发抖,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快…快再去拧个热毛巾来!
轻一点……别惊扰了她……老天爷,睡了这么久,这是……这是真要醒了吗?”
甜兮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用力点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打破了这奇迹般的征兆,轻手轻脚却又无比迅速地冲向水盆。
朦胧的月光透过窗,静静地洒在景文曦依然苍白却似乎有了一丝生气的脸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希望的微光。
胡叔的动作比平时更快了几分,他小心翼翼地用温热柔软的毛巾轻轻擦拭着景文曦的额头和脖颈,仿佛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他的眼眶有些发红,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低声喃喃:“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床榻上,景文曦的睫毛又颤动了几下,仿佛破茧的蝶,用了极大的力气,才终于缓缓地、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露出的那双眸子,曾经清澈明亮如映着曦光的湖面,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浓雾,涣散、迷茫,带着久未见光的涩然与脆弱。
她下意识地想要偏头避开光线,却因为虚弱,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得十分吃力。
“小姐……您感觉怎么样?”
胡叔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生怕惊扰了她。
景文曦的目光茫然地在他布满关切和皱纹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努力辨认。
许久,她那干涩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几乎气若游丝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沙哑:“胡……叔……?”
她能认出他!
胡叔心中一阵激动,连忙应道:“哎!
是我,是我,老胡!”
然而,景文曦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和甜兮的心同时一沉。
“我……这是在哪里?”
她的视线缓慢地扫过这间陌生又有些古旧的房间,眼中的迷茫更深了,“家里……怎么了?
我感觉……好累,浑身都疼……”她的眉头因为身体的不适和内心的困惑而轻轻蹙起。
甜兮连忙上前,忍住鼻尖的酸涩,挤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轻声安抚道:“小景,你醒了就好。
别怕,这里很安全,是胡叔乡下的老宅子。
你之前……不小心摔了一下,磕到了头,医生说要好好静养一段时间。”
“摔了……?”
景文曦的眼神更加空洞了,她努力地想回忆起什么,但脑海中只有一片模糊的空白和随之而来的、尖锐的刺痛感。
她忍不住抬起虚软的手想去触碰太阳穴,发出一声细微的抽气声。
“呃……头好痛……别想!
小景,先别去想!”
甜兮赶紧握住她冰凉的手,阻止她的动作,语气急切而心疼,“医生说了,你头部有撞击,需要时间恢复,现在不能勉强去想事情,会头疼的。
没事的,慢慢来,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们都在这里陪着你。”
胡叔也连忙附和:“对对对,小姐,您刚醒,身子虚得很,什么都别操心。
饿不饿?
老奴去给您熬点清淡的米粥来?”
景文曦看着眼前焦急万分的甜兮和一脸关切的胡叔,虽然脑中空白一片,头痛欲裂,身体也虚弱得不像话,但那熟悉的、发自真心的关怀让她潜意识里感到一丝安心。
她放弃了思索,极度疲惫地重新闭上眼,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羽毛:“嗯……谢谢胡叔……”胡叔连声应着,快步走向厨房,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只要人醒了,就有希望。
甜兮细心地帮她掖好被角,坐在床边,依旧紧紧握着她的手,心中百感交集。
小景醒了,却忘了最近两年发生的一切。
忘了她为何会离开家。
这究竟是上天的一种仁慈的保护,还是风暴来临前短暂的宁静?
甜兮看着好友脆弱苍白的睡颜,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在小景彻底好起来、在她有能力面对一切之前,她必须守住所有的秘密,眼前的平静,比什么都重要。
窗外的月光依旧宁静地洒落,照着重获新生却遗失了过去的人,也照着守护者眼中坚定而隐忧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