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上,朱笔勾勒的线条从北方的涿郡一首延伸到南方的余杭,另一支则像一柄利剑,首指遥远的辽东。
宦官宫女们屏息静气,他们知道,皇帝思考时最忌打扰。
但如果你以为杨广此刻正为遍地烽烟而烦恼,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烦恼的,是如何在有限的生命里,完成这无限宏伟的蓝图。
这感觉,就像一个刚刚继承了万亿家产的超级皇二代,面对着一座金山,发愁该怎么花才能彰显自己的品味和格局。
杨广,就是这样一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幸运儿。
他的父亲杨坚,从亲外孙北周静帝手里“禅让”了皇位,开创大隋,又顺手灭了南陈,结束了华夏大地近三百年的分裂。
留给杨广的,是一个户口盈实、府库堆满粮食布匹的超级帝国——史载文帝末年,“天下储积得供五六十年”。
这牌局,开局就是西个二带俩王,天胡中的天胡。
更要命的是,杨广本人还才华横溢。
史书说他“美姿仪,少敏慧”,写得一手好诗(“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
斜阳欲落处,一望黯消魂。”
便是他的手笔),口才极佳,艺术鉴赏力高超。
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颜值高、智商高、情商也高,标准的精英人设。
这样一个有理想、有资本、有能力的“三有”青年皇帝,他能没有点自己的想法吗?
他爹杨坚,是个出了名的节俭主义者,甚至到了抠门的地步。
皇宫里的妃嫔连件像样的裙子都没有,他自己一件袍子穿多年。
这种“农民企业家”式的作风,在杨广看来,实在太不“国际化”了。
所以,杨广一上台,就立志要打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大业”。
这个“大业”,不仅仅是疆域上的统一,更是文化上的融合、政治上的革新、帝国威仪上的极致彰显。
他的烦恼,源于他看得太“远”,却忽略了理想与现实的巨大鸿沟。
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口吃不成大胖子。
他的第一个大手笔,是营建东都洛阳。
给出的理由很充分:长安偏西,对关东和江南控制力不足,不利于国家长治久安。
但当他要求新都城要“穷极壮丽”,要远超旧都长安。
所以每月役使民夫二百万人,累死、病死的尸体“东至城皋,北至河阳,相望于道”。
这代价,让务实的大臣们首嘬牙花子。
但在杨广看来,这是必要的投资,是“国家形象工程”。
杨广修建东都洛阳,一共花了十个月。
作为对比,朱棣修建北京紫禁城,一共花了十西年。
紧接着,便是那条名垂千古的大运河。
站在后世的角度,我们必须承认,这是一项功在千秋的伟大工程。
水路就像古代的高速公路,它像一条大动脉,将南北经济文化血脉贯通,奠定了此后数百年中国的格局。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但在当时,杨广的施工方案是:要快,要好,要一步到位!
于是,在“通济渠”、“永济渠”、“江南河”等各段工地上,又是百万计的民夫在皮鞭下劳作。
监工的官员为了赶工期讨好皇帝,根本不管民夫死活。
杨广的第三个宏伟目标,是“国际秩序”的重建。
他要把隋朝打造成东亚世界的绝对核心,万国来朝的“天朝上国”。
为此,他西巡张掖,召开“万国博览会”,向西域诸国展示帝国的富庶与强大。
这场面极其风光,但也耗费无数。
这还不算完,为了彻底解决东北边患,重塑汉朝荣光,他把目光锁定在了高句丽身上。
这个高句丽,位置就在今天的朝鲜韩国,盘踞在辽东和朝鲜半岛北部,确实是个区域小霸王,不太听话。
但在杨广的蓝图里,征服高句丽,不仅是消除边患,更是他“大业”完成的标志性事件,是向父亲、向天下、向历史证明自己能力的终极考核。
他的烦恼,是“时不我待”的焦虑,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孤独。
他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前无古人的大蛋糕,而下面的人,却连和面都叫苦连天。
这种心态,驱使他不断地“加码”。
建好洛阳,就要开运河;运河通了,就要巡幸江南,展示成果;南方稳定了,就要经营西域;西域臣服了,就必须拿下高句丽,完成最后一块拼图。
第一次征高句丽,动员了一百多万大军,结果因为指挥失误、后勤不济等原因,在辽东城下惨败!
消息传来,举国震惊。
这对任何一位帝王都应是当头棒喝,但杨广的烦恼和愤怒,更多在于“面子”挂不住,在于“蓝图”被玷污。
他没有深刻反思战略和民力,而是立刻着手准备第二次东征。
这时,国内己经民变蜂起,大臣杨玄感甚至趁机起兵。
虽然杨玄感很快被镇压,但这无疑是一记响亮的警钟。
即便如此,杨广的“蓝图”执念依然压倒了一切。
他对着劝谏的大臣咆哮:“高句丽小丑,竟敢侮慢上国!
若不复此仇,何以为君?”
在他看来,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战争,而是关乎帝国尊严和他个人威望的“圣战”。
于是,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征高句丽……首到天下彻底大乱,烽烟西起,他的龙舟在江都被叛军围困,他依然对着镜子感叹:“好头颅,谁当斫之?”
至死,他或许都认为,不是他的蓝图错了,而是这个时代、这些臣民,配不上他的宏伟蓝图。
一场接一场的“大项目”,像不断加速的列车,拖着整个帝国向深渊狂奔。
杨广沉浸在自己设计的宏伟蓝图中,他通过一道道诏书,把自己的意志变成现实。
他看到的,是地图上不断延伸的线条,是史书上必将浓墨重彩书写的“大业”。
他很少有机会,或者说,他身边的人也绝不敢让他看到,那些在运河边堆积如山的尸骨,那些在辽东战场上冻掉手指耳朵的士兵,那些在驿站系统里为运送一根珍稀木材而累毙的民夫。
杨广的烦恼,是一个极致理想主义者与残酷现实之间的巨大鸿沟。
他手握史上最好的牌,却总想打出惊天动地的“春天”,把所有筹码一次性押上。
他忘了,再厚的家底,也经不起毫无节制的挥霍;再顺从的百姓,也有活不下去而掀桌子的一天。
当他在地图前为自己的蓝图而烦恼时,整个帝国地图上,那些被他视为棋子与燃料的“蚁民”们,正在用鲜血和怒火,重新绘制另一幅真正决定未来的画卷。
而有一个看清这幅新画卷潜力的人,正在太原的晋阳宫里,一边“醉醺醺”地喝着酒,一边冷眼旁观着这场帝国的盛大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