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毒
天色青得发灰,像一面被反复磨洗的铜镜,映得人间惨白。
沈府西厢,暖炕烧得足,炕面却覆一层薄霜——窗棂半开,冷风灌进来,吹得幔帐猎猎作响。
沈长歌倚在炕角,素衣单薄,指尖捻着一只小小白瓷盏。
盏内药液微漾,乌黑发苦,映出她毫无血色的唇。
“雪上一枝蒿,三分三厘,多一毫则毙,少一毫无效。”
她低声背出剂量,像在念咒,也像在祈祷。
窗外,更鼓刚敲五更,更远处的皇城钟楼却传来六响——选秀的晨钟提前了。
她眸色一沉,仰头,把药一口吞下。
苦得发涩,苦得发腥,苦得舌尖瞬间麻木。
她却笑了,笑得极轻,像雪片落在刀锋上,瞬间化水,却留下一点冰凉。
药入喉,如火线一路灼至胃脘。
她蜷身,指节掐入褥垫,冷汗沿着鬓角滑进衣领,冰凉。
“再忍半刻,”她对自己说,“半刻后,脉象便会‘将死未死’,太医才能写‘病重不堪选秀’。”
心跳却越来越慢,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一点点拧紧发条。
眼前开始发黑,黑里却闪着金星,像除夕夜的焰火,一朵接一朵,炸开,熄灭。
“砰!”
门被踹开,寒风裹着雪粒卷入。
“小姐——”阿阮扑进来,脸色比雪还白,“太医来了!”
沈长歌想开口,却只发出一声极轻的“嗬”,像漏风的老窗。
她抬眼,视线里出现三张脸:阿阮、太医、奶娘,每一张都在旋转,旋转得越来越淡。
太医两指搭上她腕,眉头瞬间拧紧:“脉如悬丝,将绝!”
他回头急喝:“取放血刀!
再迟片刻,毒气攻心,大罗难救!”
阿阮脚下一软,几乎跪倒。
奶娘哭出声:“小姐若有长短,老奴也不活了!”
沈长歌却听得清楚——放血?
不行!
血一放,毒稀释,病弱假象便破;假象一破,选秀再逃不掉;选秀逃不掉,她就得重蹈前世覆辙,被送进那座吃人的金笼。
她咬紧牙关,舌尖抵住齿根,狠狠一咬——血腥味炸开,剧痛像鞭子抽在神经上。
借着疼,她猛地睁眼,一把抓住太医腕,声音嘶哑却冷厉:“不许……放血!”
太医惊住:“小姐毒入脏腑,不放血——我让你不许!”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翻身坐起,一把夺过药罐,掼在地上。
“砰!”
乌瓷西溅,药汁泼地,冒起一串细白泡沫,像无数小嘴在嘶嘶尖叫。
门外,忽起一阵急促脚步。
“王爷回京——!”
内侍的嗓音被寒风撕得七零八落,却字字如雷。
沈长歌心头猛地一沉。
父王!
镇北王沈恪,手握三十万边军,脾性暴烈,若知独女中毒,必血洗太医院,再掀兵祸。
兵祸一起,她所有布局都将被撕成碎片。
她抬手摸脸——指尖所触,一片青紫,毒气尚未散尽,模样比鬼好不了几分。
廊下,己传来父王洪钟般的嗓音:“我女儿何在?!”
每一步,都像踩在她心尖,地板随之轻颤。
沈长歌深吸一口气,胸腔像被碎玻璃刮过,疼得她眼前发黑,却也给疼逼出一丝清明。
她一把拔掉太医手里的银针,针尖带血,在空气里划出一道极细的红线。
“阿阮!”
“在!”
“梨花妆粉,取来!”
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狠劲。
阿阮踉跄着捧来粉盒,手抖得几乎打不开。
沈长歌夺过,指尖沾粉,对着镜子——镜里人唇色乌青,眼周黑影浓重,活像刚从棺材里爬出的艳鬼。
她勾唇,却笑了:“好颜色。”
粉扑轻拍,青紫被一层层掩去,只余病态的苍白。
她又咬破指尖,挤一点血,抹在唇心,轻轻晕开——镜中人顿时有了“弱不胜衣”的可怜相,像雪里一枝将折的梨花。
“砰!”
门被推开,寒风卷雪涌入。
镇北王沈恪大步而入,玄甲未卸,肩头积雪厚逾半寸,眉宇间凝着北疆的风刀霜剑。
他一眼看见女儿,瞳孔骤缩,声音发颤:“长歌!”
沈长歌起身,脚下一软,却强撑着行礼:“女儿……给父王请安。”
声音轻得似雪落,却字字清晰。
沈恪一把扶住她,掌心触到的是骨头,冷得吓人。
“谁?!”
他回头,目光如狼,太医噗通跪倒,额头抵地,“王爷恕罪!
小姐……风寒入肺,并无大碍!”
“风寒?”
沈恪眯眼,杀气在眸底翻滚,“本王看你像毒发!”
沈长歌抬手,指尖轻轻握住父王腕,声音更低:“父王……真是风寒。
女儿……昨夜贪看雪,忘了关窗。”
她抬眸,眼底蓄着泪,却倔强地不肯落,“父王若不信,女儿……再无颜活下去。”
泪终于落下,砸在沈恪手背,滚烫。
杀气,瞬间溃散。
沈恪长叹,一把将女儿打横抱起,放回暖炕,声音低哑:“你母妃去得早,你若再……叫本王如何是好?”
他转向太医,“开方!
用最好的药!
十日之内,若不见好——父王。”
沈长歌轻声截断,“十日太短,女儿……想多陪父王些时日。
选秀……能否推后?”
沈恪沉默,目光在她脸上流连,最终点头:“本王明日便进宫,请皇上延期。”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若他们不肯——本王便起兵,带你回北疆。”
沈长歌心头一震,指尖却轻轻抚过父王眉心,把那一道戾气抚平:“父王莫怒,女儿……还想看京城的梨花。”
沈恪离去,脚步比来时沉,却不再带风。
门阖上,一室余寒。
沈长歌瘫软在枕上,冷汗湿透中衣,却笑了。
“第一局,”她低声道,声音轻得像雪落,“我赢了。”
——更鼓七声,天将破晓。
雪光透窗,照在她脸上,梨花妆粉掩去青紫,却掩不住眼底的锋利。
阿阮跪坐榻前,声音发颤:“主子,若再来一次……真会没命。”
沈长歌抬手,指尖在空气里写下一个字——“忍。”
她轻声道:“忍到他们死,或者……忍到我死。”
窗外,雪停了。
风把云撕开一道缝,晨光像一把薄刃,落在她颈侧朱砂。
那一点红,像未出鞘的剑,也像未饮血的钉。
她伸手,接住一缕光,握在掌心,却握不住温度。
“父王,”她低语,声音温柔得像唤情人,“再给我三月……三月后,我让你再也不用起兵。”
雪原寂静,无人应答。
只有她掌心的光,一点点褪去,像潮水退走,露出锋利的礁石。
那是她的计划,也是她的命。
她握紧,再松开,掌心空空,却己有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