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了快一个时辰,攥着行囊的手指早己冻得发僵,唯有袖中那份薄薄的、几乎能以假乱真的“良籍文书”,还残留着一丝体温,像她此刻唯一的护身符。
“吱呀——”厚重的角门终于开了半扇,探出一张满是褶子的脸,是书院的采买管家,姓钱。
他耷拉着眼皮,目光像扫过案板上的鱼肉,从林熙洗得发白的棉裙,落到她虽疲惫却清亮的眉眼上。
“就是你要应厨娘的工?”
声音也带着案板的油腻感。
“是。”
林熙微微屈膝,垂首,将姿态放到最低,声音却稳定,“请管家给个机会。”
钱管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们青麓书院是什么地方?
京城清流之首宋家开的!
里头住的都是未来的状元、阁老!
多少身家清白的厨娘挤破头想进来,凭什么用一个来历不明的?”
“来历不明”西个字像针,轻轻扎在她心口。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瞬间翻涌的酸涩,抬起头,目光平静:“小人别无长处,唯擅庖厨。
或可一试,以定去留。
若不合用,分文不取,自行离去,绝无怨言。”
她的镇定让钱管家略微诧异,那双眼睛太过澄澈,不似寻常孤女。
他正想再刁难几句,一个穿着体面、气质慈祥却又不失威严的老嬷嬷从里头走了出来。
“张嬷嬷。”
钱管家立刻换了副面孔,带上几分恭敬。
张嬷嬷目光落在林熙身上,细细打量了一番,见她虽衣着简朴,但行止间自有章法,不像那等轻浮之人,便温声道:“听雪轩的小厨房正缺个帮手,原定的厨娘家中有事来不了。
院士那边催着要人,眼下也寻不着更合适的。
这丫头既然敢来试,就让她试试吧。
首席那边……口味是挑剔了些,但总比没人伺候强。”
听雪轩。
首席。
林熙心头微凛,她知道那里住的是谁——宋氏嫡长孙,宋煦。
整个青麓书院,不,乃至整个京城都闻名的冷公子。
钱管家见张嬷嬷发了话,也不好再拦,只悻悻道:“既是嬷嬷开口,那就试试。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听雪轩那位爷的嘴,可刁得很,上一个厨娘就是被他一句话打发走的!
做不出合心意的,立刻卷铺盖走人!”
“是,谢管家,谢嬷嬷。”
林熙再次屈膝,低垂的眼睫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跟着张嬷嬷穿过层层回廊,书院清雅幽静,亭台楼阁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空气中弥漫着书墨与草木混合的香气。
然而越靠近听雪轩,周遭便越发安静,连鸟鸣声都稀疏了几分。
听雪轩的小厨房倒是干净敞亮,一应器具俱全,只是透着一股久未生火的冷清。
“首席平日饮食清淡,但极重火候与食材本味。”
张嬷嬷简单交代了几句,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今日己近午时,你就简单做些汤水点心送过去。
成了,你便留下;不成……”她未尽之语,林熙明白。
成败,在此一举。
她不再多言,净手,挽袖,目光扫过厨房角落备着的食材。
几样时蔬,一块鲜肉,一些寻常的调料,还有一小罐新开的梅花,大约是丫鬟采来插瓶的。
时间紧迫,炫技的大菜来不及,需在寻常中见真章。
她取来精白面粉,加入清水和少许盐,反复揉捏成一个光滑的面团。
又取来那罐梅花,摘下花瓣,用清水浸泡出淡雅的香气。
接着,她将浸泡过梅花的水一点点调入另一份面团中,染上极淡的粉色。
动作行云流水,不见丝毫慌乱。
张嬷嬷在一旁看着,眼中渐露讶异。
这姑娘的手法,绝非普通乡野厨娘能有。
两块面团静置饧发时,林熙利落地将鲜肉剁成细茸,加入调料搅打上劲。
随后,她将两块不同颜色的面团分别擀成薄如蝉翼的面皮,用特制的梅花形铜模,刻出一片片玲珑剔透的“梅花”。
粉色为瓣,白色为蕊。
她用小勺仔细地将肉茸填入选好的“梅花”中心,再覆上另一片,指尖灵巧地沿着边缘捏合,一朵朵内含乾坤的“梅花汤饼”便在她指尖悄然绽放。
灶上火起,清冽的山泉水在锅中滚沸。
她将“梅花”们轻轻滑入,待其在澄澈的汤中翻浮两滚,便立刻捞起,盛入白瓷碗中,浇上清汤,撒上几丝嫩黄的蛋皮和碧绿的芫荽末。
一时间,厨房里热气氤氲,混合着梅花冷香与面汤暖意的独特气息,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
“这……”张嬷嬷看着碗中那浮沉有致、形神兼备的“梅花”,一时失语。
“此物名梅花汤饼,清淡爽口,希望能合公子口味。”
林熙轻声道,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映着灶火的光。
***听雪轩书房内,宋煦搁下手中的狼毫笔,揉了揉眉心。
连日的策论文章写得他有些神思疲倦,胃里也隐隐泛起熟悉的空落与不适。
窗外虽无雪,但冬日萧瑟的寒气似乎能透窗而入,让这间素雅却也清冷的书房,更添几分寒意。
贴身小厮观墨小心翼翼地端着食盘进来。
“公子,厨房新来的厨娘做了些汤点,您用些再忙?”
宋煦眼皮都未抬,只淡淡道:“撤了。”
声音里是惯常的疏离。
观墨硬着头皮劝道:“公子,您早膳就没用多少……张嬷嬷说,这新来的厨娘手艺似乎有些不同,您好歹尝一口……”宋煦蹙眉,正要挥手让他端走,一丝极清浅、混合着冷梅与暖汤的香气,却若有似无地飘了过来,打断了他的不耐。
他目光微转,落在那白瓷碗上。
汤色清澈见底,唯有朵朵形似梅花的薄面片在其中舒展沉浮,粉白相间,瓣蕊分明,宛如一幅写意的水墨画。
那香气,不腻不燥,清逸出尘。
他沉默片刻,终是拿起了旁边的匙羹。
观墨见状,心头一喜,连忙将碗轻轻推近。
宋煦舀起一朵“梅花”,放入口中。
面皮极薄,带着梅花淡雅的香气,内里的馅料鲜嫩恰到好处,汤汁清醇,熨帖地抚过味蕾,竟意外地合他心意。
那因思虑过度而时常滞涩的胃口,似乎被这碗汤饼悄然唤醒。
他未发一言,却一口接一口,将一碗汤饼用得见了底。
观墨几乎要喜极而泣,天知道要让这位爷对吃食表示出一点兴趣有多难!
放下匙羹,宋煦用素绢擦了擦嘴角,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随口问了一句,声音听不出喜怒:“新来的厨娘?”
“是,是个叫林熙的姑娘,张嬷嬷刚领进来的。”
宋煦的目光投向窗外枯寂的枝桠,指尖无意识地在书案上敲了敲。
“让她留下,试三日。”
***消息传到小厨房时,林熙正默默收拾着灶台。
张嬷嬷脸上带着宽慰的笑意:“好孩子,你这第一步,总算是踏稳了。
首席允你试工三日。”
林熙悬着的心稍稍落下,她躬身:“谢嬷嬷提携。”
“不必谢我,是你自己的本事。”
张嬷嬷看着她清丽的侧脸和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眸,心中暗叹,这丫头,怕不是个池中之物。
“好好干,听雪轩的差事虽难,但也是机遇。”
“是,熙明白。”
送走张嬷嬷,厨房里只剩下林熙一人。
她走到窗边,望向听雪轩主屋的方向,那里门窗紧闭,如同它主人的心,难以窥探。
她成功了,获得了这方寸之地的暂时容身。
然而,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那位仅凭一碗汤就决定她去留的“冷公子”,他背后的家族,这书院里暗藏的视线,以及她身上背负的过往……一切都如同这冬日看似平静的天空,内里却蕴藏着未知的风雪。
她轻轻呵出一口白气,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湿痕。
前路漫漫,但她己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