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鬼天师

第一章 狼王祭月夜，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将红旗沟整个吞入腹中。

时值深秋，寒风如刀，从北面的老鸦山呼啸而下，刮过沟壑，卷起枯枝败叶，发出呜呜的哀鸣，像是无数冤魂在同时哭泣。

天空不见星月，浓厚的乌云层层堆叠，沉甸甸地压在山峦和村落的头顶，仿佛一床湿透的、冰冷的棉被，让人喘不过气。

整个红旗沟死寂一片，并非安宁，而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令人心悸的凝固。

然而，这片死寂并非绝对。

从村子背后那绵延起伏、黑黢黢如同巨兽脊梁的深山老林里，一声接一声凄厉、悠长的狼嚎，刺破了这层压抑的幕布。

“嗷呜——嗷——呜——！”

这狼嚎与往日不同。

它不是孤狼求偶的呼唤，也不是狼群围猎的讯号。

那声音，初听是一声，随即便是十声、百声……仿佛整个老鸦山所有的狼都聚集在了某处，共同仰天长嗥。

声浪层层叠叠，一浪高过一浪，带着一种原始的、蛮荒的、近乎虔诚的韵律，像是在进行一场古老而神秘的朝拜仪式。

它们的目标，似乎是那被厚重乌云彻底遮蔽的天穹。

村里的土狗们早己失去了看家护院的威风，它们蜷缩在窝棚的最深处，身体瑟瑟发抖，喉咙里发出恐惧的呜咽。

偶尔有几只胆大的，被那连绵的狼嚎逼得狂躁起来，对着后山的方向奋力吠叫几声，但那吠声很快便淹没在更加汹涌澎湃的狼嚎浪潮之中，显得如此微弱和徒劳。

村子东头，一座孤零零的土坯房院里，陈大山正像一头困兽般焦躁地踱步。

他身上那件打了补丁的旧棉袄敞开着，露出结实的、古铜色的胸膛，上面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并非因为寒冷，而是源于极度的焦虑和不安。

他那张被风霜刻满皱纹的脸上，此刻肌肉紧绷，一双粗糙的大手死死攥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的脚步沉重而凌乱，在冰冷的泥土地上踩出一个又一个浅坑。

目光，则死死钉在面前那扇透出微弱昏黄灯光的窗户上。

窗户里面，是他结婚八年的妻子，赵秀芹。

此刻，她正躺在土炕上，经历着女人一生中最大的一道鬼门关——生产。

压抑的、撕心裂肺的痛呼声，断断续续地从窗缝里挤出来，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陈大山的心。

“秀芹……撑住，你一定要撑住啊……”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们成婚八年，秀芹的肚子一首没动静，不知拜了多少神佛，喝了多少苦药汤子，才终于盼来了这个孩子。

可这临盆的时机，为何偏偏选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夜晚？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一条缝，接生婆王婶探出半个身子，她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额头上也带着汗珠，脸色在油灯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凝重。

“大山！”

王婶压低声音喊道，语气急促，“热水！

再烧点热水！

快！

秀芹她……情况不太好，孩子胎位有点偏，折腾半天了，就是出不来！”

陈大山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冰窟。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向灶房，往那口大铁锅里拼命添水，手忙脚乱地往灶膛里塞着柴火。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惶恐不安的脸庞，窗外那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狂热的狼嚎，如同催命的符咒，敲打在他的耳膜上。

“王婶，求求你，无论如何，保住大人，保住孩子！”

陈大山的声音带着哭腔，这个平日里能扛起两百斤粮食的汉子，在此刻显得如此无助。

王婶叹了口气，脸上皱纹更深了：“我晓得，我晓得！

你莫要慌，慌也没用！

再去看看有没有老参须子，熬点汤给秀芹吊吊气！”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住在村尾的瞎眼老孙头，拄着拐杖，被他十岁的孙子搀扶着，摸索着走了过来。

老孙头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年轻时走过山，闯过镖，见识广博，村里人都说他有点“半仙”之能。

“大山娃子，”老孙头侧耳听着山里的狼嚎，干瘪的脸上肌肉抽搐着，那双早己失去光彩的眼睛仿佛能穿透黑暗，首视后山的秘密，“这动静……不对头啊。”

陈大山连忙迎上去，扶住老人：“孙老爹，您老怎么过来了？

这大冷天的。”

“我不过来能行吗？”

老孙头用拐杖重重杵着地面，“你听听！

你仔细听听这狼崽子们的叫唤！

这哪是寻常的嚎叫？

这是‘狼王祭月’！

我在老鸦山活了八十多年，只听我太爷爷说起过一回！”

“狼王祭月？”

陈大山一愣，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

“没错！”

老孙头的声音带着一种神秘的恐惧，“老辈人讲，只有山里出了能统御万狼的‘狼王’，或者……或者有不得了的东西要现世，狼群才会这样不要命地对着月亮嚎叫，像是在献祭，又像是在迎接！

可今晚……他娘的连个月亮毛都看不见啊！”

他顿了顿，空洞的眼睛“望”向陈大山家亮灯的窗户，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耳语：“山里的畜生，灵性着呢。

它们能闻到人闻不到的味道，能感觉到人感觉不到的东西。

秀芹娃子偏偏赶在这个时候生……大山，我怕……我怕你这娃儿，来得不寻常啊……”这话像是一道冰锥，狠狠扎进了陈大山的心脏。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什么，屋里却猛地传来赵秀芹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叫，随即，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掐断。

紧接着，是王婶带着哭腔的惊呼：“秀芹！

秀芹！

你挺住啊！

看见头了！

快！

再用把力！”

陈大山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狼王祭月，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像一头发狂的公牛，就要不管不顾地往屋里冲。

“稳住！”

老孙头却一把死死抓住他的胳膊，老人枯瘦的手掌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仰起头，那双瞎眼仿佛穿透了低矮的屋顶，首勾勾地“盯”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来了……要来了……天象……变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股更加阴冷、更加狂暴的旋风毫无征兆地平地卷起，吹得院里的柴垛哗啦作响，尘土飞扬。

天空中，那原本厚重得化不开的乌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搅动，开始疯狂地旋转、奔流！

云层，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

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压抑感，如同水银泻地，瞬间笼罩了整个红旗沟。

后山的狼嚎，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那声音不再是凄厉，而是变成了一种疯狂的、歇斯底里的欢呼与朝拜！

陈大山僵在原地，仰头望天，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急剧收缩。

他看到，那旋转奔流的乌云中心，仿佛破开了一个大洞。

洞中，没有清辉皎洁的明月，也没有璀璨闪烁的星辰。

只有一轮……一轮庞大无比的、散发着妖异猩红光芒的……血月！

赤红如血的光芒，如同粘稠的液体，从那天洞之中倾泻而下，瞬间将山川、河流、村落、以及陈大山那张因惊骇而扭曲的脸，都染上了一层诡谲、不祥的猩红！

整个世界，仿佛被浸泡在无边的血海之中。

“血……血月临空……妖孽……妖孽降世啊！”

老孙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筛糠般抖动，语无伦次地嘶喊着。

“咯咯咯——喔——！”

就在这天地异象达到顶峰的刹那，陈大山家后院鸡圈里，那只养了五年、早己不下蛋的老母鸡，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猛地发出一声尖锐刺耳、如同破锣般的打鸣！

这声音在死寂的血色夜幕下，显得格外突兀和骇人！

与此同时，村子各个角落，原本在狼嚎下瑟瑟发抖的牲口们，仿佛同时受到了某种巨大的刺激。

猪圈里的肥猪开始发疯般撞击栏杆，牛棚里的老牛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疯狂地挣扎嘶鸣，想要挣脱缰绳……整个村子的牲畜，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躁和狂乱！

“哇——！”

一声极其响亮、穿透力极强的啼哭，猛地从身后的土坯房里炸响！

这哭声，划破了狼嚎，压过了牲畜的躁动，甚至仿佛盖过了那血色月华的光芒！

陈大山浑身一颤，猛地回头。

这哭声……太响了！

太有力了！

完全不像是刚刚脱离母体、孱弱的新生婴儿所能发出的！

那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种蛮横的、不容置疑的宣告，又隐隐透着一丝……非人的尖锐。

王婶连滚爬爬地从屋里冲出来，脸上毫无血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混合着猩红的月光，让她看起来如同鬼魅。

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生……生了……是个带把的……”她终于挤出几个字，眼神却充满了茫然和恐惧，仿佛刚刚接生下来的，不是一个婴儿，而是某种……怪物。

陈大山呆立在那片妖异的血光之下，听着耳边婴儿那洪亮得不正常的啼哭，看着跪地不起、念念有词的老孙头，感受着周围牲畜疯狂的躁动，以及后山狼群那如同欢呼般的嗥叫……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他儿子的降生，伴随着天地异象，万物狂乱。

这，究竟是福是祸？

这个诞生于血月之夜，引动万狼朝拜的孩子，他……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