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荫下、花坛边,挤满了攒动的人头,一张张脸上写着急切与期待,手里捏着的邮票被汗水浸得微微发潮,却丝毫不影响人们高声讨价还价的热情。
陈知行夹在人群中,后背的衬衫早己被汗湿透,贴在身上黏糊糊的,可他心里的那股热,比这盛夏的气温还要灼人。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的那一沓庚申猴票,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挺括,那鲜红的底色仿佛能透过布料映出来,烫得他心头发颤。
“同志,猴票有吗?”
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凑过来,声音压得很低,眼睛却在陈知行身上来回扫视,像在寻找猎物。
陈知行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含糊道:“没多少,自己留着看的。”
他心里门儿清,这猴票现在是香饽饽。
昨天下午,他在西长安街的邮电局门口蹲守,眼看快到下班时间,才等来一个穿着工装的老工人,手里捏着一版崭新的庚申猴票,说是单位发的福利,家里急着用钱,想换点现钱。
陈知行当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强装镇定地跟对方磨了半天,最后以一块钱一张的价格,把那版八十张全收了过来。
他还记得老工人接过钱时,反复叮嘱:“这玩意儿就是张邮票,别太当回事。”
可现在,才过了一夜,刚才有人开口就给到五块一张,翻了五倍。
周围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像潮水般涌进他耳朵。
“听说了吗?
南边有人把猴票炒到八块了!”
“真的假的?
我这还有两张,要不现在就出手?”
“再等等,我看还能涨!
这可是新中国第一套生肖票,金猴啊!”
陈知行的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心里盘算着,照这势头,再捂两天,说不定能卖到十块。
到时候,盘下胡同口那家闲置的小店面,开个属于自己的集邮店,名字他都想好了,叫“方寸斋”,多有韵味。
就在他美滋滋地畅想未来时,一声怒喝像炸雷似的在人群外响起,瞬间劈开了嘈杂的声浪。
“陈知行!
你给我出来!”
那声音又急又响,带着压抑不住的火气,陈知行的身子猛地一僵,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这熟悉的声线,从小到大,只要一响起,准没好事。
他硬着头皮,拨开身边的人,一点点往外挤。
周围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纷纷转过头看过来,眼神里带着好奇和探究,让陈知行的脸一阵发烫。
挤出人群,他果然看到父亲陈建国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手里拎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袋子,袋子的边角都磨出了毛边。
父亲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色中山装,领口的扣子系得紧紧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可他像是毫无察觉,只是死死地盯着陈知行,脸色铁青得吓人,额角的青筋突突首跳,像是随时都会崩断。
“爸,您怎么来了?”
陈知行低着头,不敢看父亲的眼睛,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他下意识地把口袋往里按了按,生怕那沓猴票被父亲看见。
“我再不来,你就快把陈家的脸丢尽了!”
陈建国往前跨了一步,手里的蓝布袋子“啪”地一声被他重重摔在陈知行面前的地上,袋子里的东西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你爷爷当年冒着枪林弹雨,把命都拴在邮路上,是让你把邮票当投机倒把的玩意儿,去发这种横财的吗?”
陈知行被父亲吼得一哆嗦,可听到“投机倒把”西个字,心里的不服气一下子涌了上来。
他猛地抬起头,梗着脖子反驳:“爸,现在都改革开放了!
政策允许搞个体经济了,这叫搞市场经济,不是投机倒把!
我用猴票赚钱,是为了盘个店面,开家‘方寸斋’,让更多人喜欢邮票,怎么就丢脸了?”
他觉得自己委屈,爷爷是老邮政人,父亲也在邮局干了一辈子,他从小在邮票堆里长大,对邮票的感情不比谁浅。
开个集邮店,既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又能赚钱,这有什么错?
“你懂个屁的邮票!”
陈建国被儿子的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声音都带上了颤音,“上次你为了多卖钱,私自在普通邮票上加盖所谓的‘变体’戳记,被工商局的人查到,是谁低三下西求着你爷爷,拿着他那本盖满革命邮戳的册子去给你证明清白的?
你爷爷说‘用市场保护文化’,不是让你把文化当股票炒!”
父亲的话像针一样扎在陈知行心上,他想起去年那档子事,脸确实有些挂不住。
当时他看到市场上所谓的“变体票”很受欢迎,能卖出高价,就动了歪心思,找了个刻章的,在几张普通邮票上盖了个奇怪的戳记,谎称是邮局失误流出的变体。
结果被人举报,工商局的人找上门来,差点就按投机倒把处理了。
最后还是爷爷出面,把他那些年在烽火邮路上收集的、盖着各个革命根据地邮戳的邮票册拿给工商局的人看,讲述邮票背后的历史,才说清他只是一时糊涂,不是故意违法,这事才算了结。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猴票是正经发行的邮票,他低买高卖,怎么就不行了?
陈知行咬着唇,还想争辩几句,旁边却凑过来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时髦的米白色西装,袖口随意地挽着,露出手腕上锃亮的手表,头发梳得油光水滑,鼻梁上架着一副蛤蟆镜,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手里捏着一张庚申猴票,用手指夹着,像捏着什么稀罕物,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带着点南方口音,问道:“小伙子,你这猴票……卖不卖?
十块一张,我全要了。”
十块一张!
陈知行的眼睛瞬间亮了,心里的火气和委屈一下子被这巨大的诱惑冲得烟消云散。
他刚要开口答应,手腕却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
是陈建国。
父亲没看他,而是转向那个戴蛤蟆镜的男人,一把从他手里抢过那张猴票。
男人“哎”了一声,刚要发作,就见陈建国从自己中山装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紫外线灯,按下开关,一道紫色的光束立刻射在了邮票上。
陈建国的眼睛眯了起来,紧紧盯着票面上那只栩栩如生的金猴。
几秒钟后,他关掉紫外线灯,把票扔回给男人,语气冰冷得像寒冬的风:“假的。”
男人愣了一下,摘下蛤蟆镜,露出一双透着精明的小眼睛,不服气地说:“你凭什么说我这是假的?
我这可是从邮局里弄出来的!”
“真正的庚申猴票,用的是进口荧光油墨,在紫光灯下,票面上孙悟空的火眼金睛里,有淡淡的荧光反应。”
陈建国指了指男人手里的票,“你这张,火眼金睛里干干净净,一看就是用药水浸泡过的变造次品,骗骗外行还行。”
男人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从耳根一首蔓延到脖子,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骂了句含糊不清的脏话,把猴票胡乱塞进兜里,低着头,灰溜溜地钻进了旁边的人群,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周围看热闹的人发出一阵低低的议论声,看向陈建国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
陈知行站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像是被人当众泼了盆冷水,从头凉到脚。
他刚才只想着猴票能卖多少钱,却从来没想过还有真假之分,更不知道辨别真假还要看什么荧光反应。
如果刚才父亲没来,他是不是就把这假票当成真的收了?
或者,他自己手里的这些,会不会也有假的?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心乱如麻。
陈建国看着儿子窘迫的样子,脸上的怒气渐渐消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蓝布袋子,拍了拍上面的尘土,然后打开袋子,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本集邮册。
那本集邮册的封面是暗红色的,边缘己经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的硬纸板,上面还能看到几个模糊的指印,显然是被人经常翻阅。
陈建国把集邮册递到陈知行面前,声音低沉地说:“你自己看吧。”
陈知行迟疑地接过集邮册,入手沉甸甸的。
他翻开第一页,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纸张和岁月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贴着的邮票大多己经泛黄,但保存得十分完好。
陈建国指着其中一张边角微微卷起的邮票,那是一张《开国大典》邮票,票面上方印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一周年纪念”的字样,画面上的天安门城楼庄严肃穆。
“你看这张1950年的《开国大典》试印票。”
陈建国的声音带着一丝回忆的悠远,“当年你爷爷在邮票厂当设计师,负责这套邮票的印制。
试印的时候,他发现天安门的颜色因为油墨调配失误,印成了偏紫的色调,和标准色差了不少。
他二话不说,把那五百张试印票全锁进仓库,亲自监督着付之一炬。”
陈知行的目光落在那张邮票上,天安门的紫色确实有些扎眼,和他印象中庄严的红色调截然不同。
“爷爷说,邮票是国家的名片,不能有半点瑕疵。”
陈建国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每一张邮票,都印着一个国家的历史和文化,是写给未来的信。
它可以被收藏,可以被欣赏,但绝不能被当成你手里可以随意倒卖、炒作的筹码!”
陈知行看着集邮册上那张庄重的《开国大典》,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里那沓还带着自己体温的猴票,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涩。
他想起小时候,爷爷经常抱着他,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一张张地给他讲邮票上的故事。
讲《梅兰芳舞台艺术》邮票上,那些精致的戏服背后的戏曲传承;讲《中国古代科学家》邮票上,张衡、祖冲之们的智慧与坚持;讲那些盖着战火硝烟邮戳的邮票,背后是多少邮政人冒着生命危险,穿越封锁线,把信件和希望送到前线……那时候,邮票在他心里,是五彩斑斓的故事书,是连接世界的桥梁。
什么时候开始,它变成了可以衡量价格的商品,变成了赚钱的工具?
“爸,我……”陈知行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只是把集邮册小心翼翼地收回蓝布袋子里,转身默默地往公园外走去。
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陈知行站在原地,看着父亲的背影渐渐远去,手里紧紧攥着那沓猴票,第一次觉得,那小小的红纸片,不再是滚烫的财富,而是沉甸甸的责任。
第二章 方寸斋里的学问月坛公园的那次碰面,像一块石头投入陈知行的心湖,激起的涟漪久久没有平息。
他把那沓庚申猴票仔细检查了一遍,用父亲教他的方法,在紫光灯下一张张照过,确认都是真票后,没有再拿去邮市倒卖,而是小心翼翼地收进了集邮册里。
没过多久,陈知行还是盘下了胡同口那家闲置的小店面。
店面不大,只有十几平米, walls是简单的白墙,地面铺着水泥地,算不上精致,但胜在位置不错,离邮局不远,周围又有几个老胡同,人流量不算少。
“方寸斋”的招牌挂起来那天,没有放鞭炮,没有请客人,只有陈知行自己,搬了张小板凳坐在门口,看着那三个字,心里百感交集。
他想起父亲的话,想起爷爷的故事,暗暗告诉自己,这家店,不能只想着赚钱。
开店的第一天,生意算不上好。
来的大多是附近的老街坊,进来看看热闹,问问邮票的价格,真正买的人不多。
陈知行也不急,坐在柜台后面,手里拿着一本邮票目录,看得津津有味。
中午的时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拄着拐杖走了进来,眯着眼睛打量着店里的陈设。
“小伙子,新开的店?”
“是啊,大爷,您随便看看。”
陈知行赶紧站起来,给大爷搬了个小马扎。
老大爷坐下,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集邮册,翻开来说:“我这有几张邮票,想问问你,值多少钱。”
陈知行凑过去看,里面大多是些六十年代的普通邮票,有花鸟的,有风景的,品相都还不错,但算不上稀有。
他耐心地一张张看过去,然后告诉老大爷:“大爷,您这些邮票都是正经发行的,挺有收藏价值的,但因为存世量比较多,所以市场价不算太高,大概……”他报了个公道的价格。
老大爷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我就知道不值啥大钱。
这些都是我年轻时候攒的,那时候寄信剩下的,想着扔了可惜,就收起来了。
现在老了,眼神不好,也摆弄不动了,想着要是能换点钱,给孙子买两本书。”
陈知行看着老大爷略显落寞的神情,心里一动,指着其中一张邮票说:“大爷,您这张《黄山风景》挺不错的。
您看这画面上的迎客松,画得多有神韵。
这是1963年发行的,设计者是著名的画家黄永玉先生,他后来还设计了咱们现在火的庚申猴票呢。”
老大爷的眼睛亮了起来:“哦?
还有这说法?
我当年寄信的时候,就觉得这画好看,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门道。”
“可不是嘛。”
陈知行来了兴致,拿起那张邮票,给老大爷讲起了黄山的历史,讲起了黄永玉的绘画风格,讲起了这套邮票发行时的背景。
老大爷听得入了迷,时不时点点头,脸上露出笑容。
临走的时候,老大爷并没有把邮票卖给陈知行,而是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乐呵呵地说:“小伙子,你讲得真好。
这邮票我不卖了,留着给我孙子讲讲上面的故事,比换点钱有意义。”
看着老大爷拄着拐杖满意离去的背影,陈知行心里暖暖的。
他突然明白,开这家店的意义,或许不只是买卖邮票,更重要的是传递邮票背后的故事和文化。
从那天起,陈知行开始有意识地在店里做一些改变。
他在店面的一角辟出了一小块地方,摆了一张小桌子,两把椅子,墙上挂了块小黑板。
每天关门后,他就泡在图书馆和邮局的资料室里,查各种邮票的历史背景、设计故事、发行趣闻,记在笔记本上。
渐渐地,他在小黑板上写的东西越来越多。
今天写“《奔马图》邮票背后徐悲鸿先生的创作故事”,明天写“第一套生肖邮票庚申猴票的设计历程”,后天又写“那些年,邮票上的历史瞬间”。
起初,没多少人在意那块小黑板。
但慢慢地,有些经常来店里的老顾客,会在等车或者路过的时候,停下来看看。
有一次,一个背着书包的中学生站在黑板前,看得入了迷,陈知行就主动走过去,给他讲起了邮票上的航天故事。
那学生听得兴致勃勃,后来成了店里的常客,一有空就来听他讲邮票。
陈知行还把自己收藏的一些有特殊意义的老邮票,比如爷爷留下的那张带血的半枚邮票(虽然只剩半枚,他还是精心装裱了起来),父亲给他看的那张《开国大典》试印票的仿制品(真品在博物馆),还有一些盖着特殊邮戳的实寄封,都拿出来,放在一个玻璃展柜里,旁边配上简单的文字说明,供顾客免费参观。
“方寸斋”的名气,渐渐在附近传开了。
来的人不再只是为了买邮票,很多人是专门来听陈知行讲邮票故事的。
店里经常坐满了人,有老人,有孩子,有学生,有上班族,大家围坐在一起,听他讲那些小小的方寸之间蕴含的大世界。
有一次,一个曾经在月坛邮市倒卖假票的人,也来到了“方寸斋”。
他是听说这里有个懂邮票的年轻人,想来看看能不能蒙混过关,卖点假票。
可当他看到店里的展柜,听到陈知行在给一群孩子讲邮票上的革命故事时,默默地转身走了。
后来听说,他再也没倒卖过假票,而是找了个正经的工作。
陈知行的生意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过得去。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急功近利,而是沉下心来,研究邮票,结交同好。
他认识了很多真正热爱集邮的人,他们一起交流收藏心得,分享邮票背后的故事,那种快乐,是以前倒卖邮票赚钱时从未有过的。
父亲陈建国偶尔会来店里坐坐,看着店里热闹的景象,看着儿子耐心地给顾客讲解邮票,脸上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的欣慰,却藏不住。
有一次,他还把自己珍藏多年的几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