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嘉靖二十一年，秋，京师。
夜雨滂沱，像是要将这座煌煌帝都里所有的污秽与秘密都冲刷出来，汇入阴沟，流入深不见底的地底。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冰冷的水花，更敲打在刑部主事陆明渊的心头。
他一身半旧的青袍已被雨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而挺拔的身形。他没有打伞，只是沉默地站在北镇抚司诏狱那扇黑洞洞的铁门前，任由雨水顺着脸颊滑落，与嘴角那一丝尚未干涸的血迹混在一起。
一个时辰前，他还是刑部浙江清吏司主事，虽只是正六品，却因屡破奇案，在京中刑名圈内小有名气，前途本该一片光明。
但现在，他刚刚接过一纸贬书——贬往云南边陲，任某个无名小县的典史，近乎流放。
罪名是：妄揣上意，构陷同僚，查案不力。
真是莫大的讽刺。他构陷了谁？他只不过是在追查兵部武库司郎中周世昌暴毙一案时，坚持认为那并非“意外失足落井”，而是精心策划的谋杀，并且所有的线索，都隐隐指向了那位圣眷正浓、权势熏天的当朝首辅，严嵩的义子。
于是，构陷的罪名便来了，快得让他措不及防。
冰冷的雨水让他滚烫的额头稍稍清醒，却也让他心底那股寒意更加刺骨。他抬头，望向诏狱那如同巨兽口吻般的大门，里面关押着他刚刚审讯完的、所谓的“凶手”——一个受尽酷刑、只为尽快结案而顶罪的替死鬼。
就在他目光触及那幽深门洞的刹那，异变陡生！
视野猛地扭曲、模糊，诏狱门口的石狮、雨帘、乃至整个世界都迅速褪色，仿佛被浸入一池浓稠的墨汁中。紧接着，一股灼热的、带着硫磺与血腥气息的刺痛，自他双眼深处猛地窜起！
“呃……”陆明渊闷哼一声，下意识地闭眼，身体晃了晃。
但那股景象并未消失，反而在他“眼前”变得更加清晰——那是一道道扭曲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的黑色纹路，像是有生命的藤蔓，又像是干涸的、污秽的血迹，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诏狱的门楣、石阶，甚至在空中飘荡的雨丝里，都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黑色烟气。
它们纠缠、盘旋，最终在门口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不断挣扎的人形轮廓。那轮廓没有面目，只有极致的痛苦与怨毒的情绪，如同实质般冲击着陆明渊的心神。
罪业烙印。
这是他深埋心底、从未对任何人言说的秘密。自他懂事起，便能看见这些常人无法得见的“景象”。极恶之人周身会萦绕黑气，枉死之魂会在殒命之地留下痛苦的印记。这烙印，是罪行与冤屈在现实世界的残响。
眼前这浓得化不开的烙印，意味着此地刚刚发生过极致的冤屈，那替死鬼的魂灵，其怨念已然实质化。
每一次看见这些烙印，他都能短暂地“读取”到其中承载的片段记忆——通常是死者临死前最强烈的情感或画面。但同时，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息也会顺着他的视线，丝丝缕缕地侵入他的体内，如同附骨之疽，带来短暂的眩晕与更深邃的、源自生命本源的虚弱感。
这是他窥探天机的代价。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寿元，正在随着每一次使用这能力而悄然流逝。
他强行切断了自己与那烙印之间的“连接”，眼前的异象如潮水般退去，世界恢复了雨夜的常态。但他额角的冷汗，却比雨水更冰。
“陆大人，雨大了，还是早些回府收拾行装吧。”守门的锦衣卫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或许还有几分对“不识时务”者的嘲弄。
陆明渊没有回应，只是深深看了一眼那吞噬了清白与正义的深渊巨口，转身，默然走入茫茫雨幕之中。背影在昏黄的灯笼光下，被拉得细长，孤寂而倔强。
他没有回刑部安排的官舍，那里想必已是门庭冷落。他拐入了一条僻静的巷道，只想找个地方，暂避这恼人的秋雨，也暂避这令人窒息的世界。
巷子深处，有一家尚未打烊的小酒馆，幌子在风雨中飘摇，灯光昏暗。
他推门而入，带进一股湿冷的寒气。酒馆里只有一个趴在柜台上打盹的酒保，角落裏，却坐着一个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人。
那是一个女子。
一身素白的长裙，在这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扎眼。她身姿窈窕，正背对着门，独自小酌。如墨的青丝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白皙颈项。
不知为何，陆明渊的目光在她背影上停留了一瞬。并非因为其曼妙，而是因为他看到，那女子周围的空气里，隐隐流动着一层极其淡薄、近乎无形的青色光晕。这光晕与他平日所见的罪业黑气截然不同，纯净而缥缈，带着一丝……非人的气息。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情况。
他压下心中的惊疑，在离门口最近的桌子旁坐下，哑声道：“一壶烧刀子，切半斤牛肉。”
酒很快上来，烈酒入喉，如同一道火线，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却丝毫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周世昌案卷宗上的疑点，上司冰冷的眼神，替死鬼绝望的嘶嚎，还有那浓得如同实质的罪业烙印……在他脑中反复交织。
就在这时，酒馆的门再次被粗暴地推开。
三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闯了进来，雨水从他们的帽檐和蓑衣上滴落，带来一股肃杀之气。为首一人，面容冷硬，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店内，最终定格在陆明渊身上。
“可是前刑部主事，陆明渊？”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感情。
陆明渊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指节有些发白。这么快？连一夜安生都不愿给他吗？是来追加罪责，还是……灭口？
他缓缓放下酒杯，抬起头，眼神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正是陆某。”
那锦衣卫跨前一步，并未拿出镣铐或锁链，而是从怀中取出一面非金非木、刻着繁复龙纹的玄色令牌，令牌中央，只有一个古朴狰狞的大字——
“镇”。
“陆先生，”锦衣卫的称呼悄然改变，语气依旧冰冷，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奉镇龙司都指挥使之命，请先生即刻前往司衙，有要事相商。”
镇龙司？
陆明渊瞳孔微缩。这是一个他只在前朝野史杂闻中见过的名字。传闻是太祖朱元璋秘密设立，专司处理那些“寻常衙门管不了”的诡案异事，独立于朝廷体系之外，直接对皇帝负责。在官场明面上，它几乎已被遗忘，被视为无稽之谈。
此刻，这传说中的机构，竟真的找上了他？
是福是祸？是另一个陷阱，还是……一线生机？
他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角落那个白衣女子，却发现不知何时，那女子已悄然转过身来。
灯光下，他看清了她的脸。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容颜绝美，近乎妖异。她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意味难明的笑意，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边。那双眸子清澈见底，却又仿佛蕴藏着千年风霜，与她那看似年轻的容貌极不相称。
更让陆明渊心头一震的是，在她转过来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那淡淡的青色光晕并非笼罩全身，而是主要萦绕在她的双眸周围，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幽泉。
四目相对。
陆明渊感到自己的“能力”似乎被那目光引动，隐隐有些躁动。他强行压下不适，深吸了一口带着酒气和湿冷的空气。
前有严党构陷，贬官流放；后有神秘镇龙司，深夜相召。
这条路，似乎由不得他选了。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湿透的衣袍，对那锦衣卫淡淡道：
“带路。”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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