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光而生，向风而行

八月的闽南，空气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蝉鸣声嘶力竭，仿佛在做最后的挣扎。

林晚赤着脚站在老屋的堂屋里，汗水沿着她的脊背缓缓滑落，在洗得发白的旧T恤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她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脚前那片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板地上，那里有细小的裂纹，如同她此刻的心。

“考成这样，还有脸回来？”

父亲林建国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划破了午后的沉闷。

他手里捏着那张单薄的高考成绩单，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林晚没有回答。

她知道，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是多余的。

距离本一线差三分——这个数字她己经反复咀嚼了无数个不眠之夜，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我早说过，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白白浪费钱！”

母亲黄玉兰坐在一旁的竹椅上，手里飞快地剥着花生，头也不抬，“到我们的鞋面加工厂帮忙，给你包吃住，一个月再给你八百块。

下个月就去上工吧。”

林晚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加工厂厂？

她眼前闪过那些面色蜡黄、日夜伏在缝纫机前的女工。

那不是她想要的人生。

“我想复读。”

这句话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惊讶于声音里的坚定。

堂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渐起的风声。

要下雨了。

“复读？”

林建国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扭曲地向上扯了一下，“你知道复读要花多少钱吗？

你妹妹初中毕业都来工厂帮忙了，你也早点来厂里帮忙为家里赚钱，你们早晚都是要嫁人的，你弟弟还小，哪来的钱让你糟蹋？

以后家产都是要留给你弟弟的。”

“我可以自己挣学费，我暑假去打工...”林晚急切地抬头，对上父亲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自己挣？

就凭你？”

林建国猛地站起身，高大的影子像一座山一样压向林晚，“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读了几年书就了不起了？

我告诉你，下个月乖乖给我去加工厂！”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劈开昏沉的天色，紧接着雷声轰鸣，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像是千万面战鼓同时擂响。

“爸，求你了。”

林晚的声音在雨声中几乎微不可闻，但她知道父亲听见了。

林建国的脸色在闪电的映照下变得铁青。

他一步步走向林晚，手中的成绩单被捏成一团。

“我供你吃，供你穿，供你读书，你就拿这个来回报我？”

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本一啊，就差三分！

你知道这三分要花我多少钱吗？”

林晚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这个动作却彻底激怒了林建国。

“还敢躲？”

皮带抽破空气的声音被淹没在雷声中，但那条牛皮制成的带子狠狠甩在她手臂上的刺痛却清晰无比。

林晚咬住下唇，没有叫出声。

她己经习惯了——习惯了父亲的暴怒，习惯了母亲的沉默，习惯了疼痛。

“你以为你考上大学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做梦！”

又一皮带抽下来，这次落在她的背上，“女孩子终究是别人家的，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每一句责骂都伴随着一下抽打，像是一场残忍的仪式。

林晚不再躲闪，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疼痛在身体上绽放。

她的目光穿过堂屋敞开的门，望向院子里那棵在暴雨中摇曳的老榕树。

她想起六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暴雨天，她躲在学校的宿舍里，因为忘了带伞而不敢回家。

是周屿，那个总是笑得像个小太阳的男孩，撑着破旧的雨伞出现在宿舍楼下，裤脚全湿透了，却把唯一一把完好的伞塞到她手里。

“以后下雨我都来接你。”

他说。

那一刻，林晚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界上还有人愿意为她遮风挡雨。

“我让你犟！

我让你不服！”

林建国的吼叫把她拉回现实。

皮带如雨点般落下，但她感觉不到疼痛了，她的灵魂仿佛飘出了身体，悬浮在半空中，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天色暗如黑夜。

一道特别亮的闪电划过，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仿佛天穹都要被撕裂。

林建国终于打累了，他把皮带扔在地上，喘着粗气：“滚回你的阁楼去！

明天我就让人事安排，下个月你就去加工厂上班。”

林晚没有动。

“听见没有？”

林建国怒吼。

她缓缓抬起头，雨水从屋顶的缝隙漏下来，滴在她的脸上，混合着汗水，像是泪水却又不是。

她己经很久没有哭过了。

“我知道了。”

她轻声说，声音平静得可怕。

黄玉兰这才抬起头，看了女儿一眼，眼神复杂，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继续剥她的花生。

林晚转身，走向通往阁楼的木梯。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玻璃上，背上的伤火辣辣地疼。

但她走得很稳，一次也没有回头。

阁楼低矮而闷热，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对着后院。

这里原本是堆放杂物的地方，后来被她清理出一小块地方，铺了一张旧草席，就成了她的“小天地”。

她蜷缩在草席上，从枕头下摸出一本破旧的《平凡的世界》。

书页己经泛黄，边角卷起，这是周屿送她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扉页上，他笨拙地写着一行字：“送给像孙少安一样坚韧的林晚。”

窗外，暴雨依然肆虐。

她轻轻抚摸着书页，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

突然，她听见楼下传来父母争吵的声音。

“你打她那么狠干什么？”

是母亲的声音。

“我不打她，她还不知道天高地厚！

复读？

想都别想！”

“可是加工厂那边...很辛苦，一天要做车鞋面十二个小时...辛苦？

谁不辛苦？

就她金贵？”

林晚闭上眼，把脸埋进枕头里。

这就是她的家，她出生的地方，却从来不是她的港湾。

雨声渐渐小了，只剩下滴滴答答的余韵。

林晚坐起身，从草席下拿出一个铁盒子，里面是她这些年偷偷攒下的钱——寒暑假打工的钱，省下的饭钱，零零总总加起来有二百多块。

还有一张她和周屿的合照，照片上，两个少年站在学校的老榕树下，笑得没心没肺。

周屿今年被保送上了A市的一所重点大学，临走前，他偷偷找到她：“小晚，一定要考出来，我在A市等你。”

可是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她轻轻摩挲着照片上周屿的笑脸，那个笑容如此明亮，仿佛能驱散世间所有阴霾。

他是她灰暗青春里唯一的光，是她坚持下去的全部理由。

可是现在，这束光也要熄灭了吗？

不。

一个念头突然在她心中疯长，如同石缝中倔强钻出的野草。

她不能去加工厂，不能重复母亲那样的人生——白天在工厂劳作，晚上回家伺候丈夫孩子，一辈子困在这个小县城里，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

她要走。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压制。

她迅速计算着：手里的钱够买一张去A市的火车票，剩下的勉强能撑几天。

到了那里，她可以找周屿，可以半工半读，可以复读重考...对，去A市！

这个决定让她浑身颤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

她第一次感觉到，命运似乎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开始收拾行李——几件换洗衣服，那本《平凡的世界》，铁盒子里的钱和照片，还有一张皱巴巴的、周屿留给她的地址。

动作迅速而安静，像一只准备逃离牢笼的猫。

收拾好一切，她坐在窗前，等待着。

雨己经完全停了，月光从云层缝隙中洒落，为湿漉漉的院子镀上一层银辉。

她想起很多年前，奶奶还活着的时候，常常摸着她的头说：“小晚啊，咱们女人的命，就像这闽南的雨，落到哪里，就在哪里扎根。”

可是林晚不想认命。

她不想做随波逐流的雨滴，她要做一棵树，一棵即使生长在石缝中也要拼命向着阳光生长的树。

天快亮时，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破旧的阁楼，漏雨的屋顶，那扇被她数过无数裂缝的木门。

然后，她背起那个破旧的背包，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下木梯，穿过堂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但东方己经泛起一丝微光。

她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那条通往火车站的路。

脚下的石板路还带着雨后的湿润，清凉从脚底一首传到心里。

这一刻，林晚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但她知道，无论如何，都不会比留在原地更糟。

她要向风而行，哪怕风雨再大。

她要向光而生，哪怕光芒再微弱。

第一步，踏出这个家门，她就不再是那个任由命运摆布的闽南女孩。

她是林晚。

而属于林晚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