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粗布衫是去年做的,如今己经有些短了,露出一点没有一丝肥肉的腰,衣服的袖口磨破了边,被她用针线随意缝了两针,针脚歪歪扭扭却也缝的紧实。
她的脸依旧是庄稼人特有的褐色,却衬得一双眼睛亮得喜人,五官还是那样精致,透出一股独属于她这个年纪的英气,她的皮肤像浸在溪水里的石子,身上也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只是这股劲,在今年炎国的农税面前,显得格外无用。
坎城的战事吃紧,军情早传到了黑水镇,镇外的烽火台隔三差五冒起黑烟,官差的马蹄声也越来越频繁。
上个月,屯粮所贴出新告示:“前线粮紧,每户税粮加征至五成”。
白纸黑字贴在朽坏的木牌上,风一吹就卷边,就这么一张轻的像羽毛的白纸,却像块石头压在每个农户心上。
林烬每年都跟着林漏子去运粮,今年第一次看着粮袋里一半的粟米被倒出来,心里心疼,不自觉得盘算着:“剩下的粮,差不多够家里吃三个月,要是冬天没有更多粮食,届时就得寻野菜、挖草根掺着吃了。”
更让人心堵的是,每次在家称好的粮,到了屯粮所总要“少”几十斤。
那天林漏子推着满满一车粮去,官差敞着衣襟,手里的秤杆晃悠悠,眯着眼看了看:“怎么才五百七十斤?
你家地亩册上写着,至少该交六百斤!
是不是藏了?”
林漏子急得满脸通红,掏出家里的秤砣递过去:“官爷,我在家称的是六百斤啊!
这秤砣您看……”官差一把推开他的手,不耐烦道:“少废话!
要么再补三十斤,要么这粮不算数,你回家再拉来六百斤!”
林烬站在旁边,攥着拳头看着官差把粮袋里的粟米往另一个筐里扒拉,心里冒出个念头:“奇怪,怎么每次在村里称好的粮,来到这里就要少个几十斤,难道是这里的秤有问题?”不过她也不懂得那么多,只是隐隐感觉事情不对劲。
运完粮的那天,林烬跟着林漏子往家走,路过镇东头时,忽然听见一阵朗朗读书声,那声音似春风般,抚动着林烬幼小的心灵,她首好奇的痒痒。
声音从一扇矮墙后传出来,墙头上爬着几株蔫蔫的牵牛花,是许先生的家,“许伯伯在家干什么呢?”。
“那是许先生的私塾,里头都是镇上富人家的娃在读书呢。”
林漏子叹了口气,脚步慢了些,“你是女娃,读书没用,再说咱家也供不起啊,私塾一月要不少钱,够咱买半袋粮了。”
他说着,眼神飘向街对面,看见一个穿着绸缎的小姐,被两个丫鬟围着,手里拿着绣帕、圆扇着风,她们叽叽喳喳的一路说说笑笑,那模样,是林烬这辈子都没见过的体面。
他心里发酸:“要是咱家有钱,也让烬儿识点字,将来嫁个好人家,不用跟咱一样饭都吃不饱。”
“阿爹,我想念书。”
林烬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她指着许先生家的墙,“我想学算账,看看为啥咱家的粮总少。”
林漏子蹲下来,摸了摸女儿的头,指腹蹭过她额角的薄茧——那是帮着挖地、推车磨出来的。
“烬儿,阿爹知道你聪明,可咱没那钱啊。”
他的声音透着无奈,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饼子,递给林烬,“先吃点,娘还在家等着呢。”
林烬接过饼子,咬了一口,干硬的饼渣刺得喉咙疼,可那读书声还在耳边绕着,像勾人的小钩子。
她跟着林漏子往家走,脑子里却有了个主意:“不能光明正大学,那我就偷偷学。”
她去过许先生家几次,去年还帮着送过自家种的白菜,记得许先生家的院墙很矮,也就到她胸口,院里没下人,只有许先生和他媳妇蓉姨。
私塾的学屋就在院墙旁边,窗纸破了几个洞,站在外面,应该能听见里面讲课。
第二天一早,林烬跟娘说要去割草,揣了个窝头就出了门。
她没去后山,反而往镇上跑,跑到许先生家墙外时,胸口还在“咚咚”跳。
她先趴在墙根听了听,院里没动静,只有学屋里传来许先生的声音:“苛政猛于虎也!
旧朝就是因为横征暴敛,百姓活不下去了,才亡了国……”林烬手脚并用地爬上墙,墙头上的碎砖硌得她手疼,她探头往里看——院里的桃树叶子蔫了一半,学屋的门虚掩着,几个学子趴在桌上打盹,有的手在桌下玩石子,许先生背着手踱来踱去,声音里满是失望。
她轻轻跳下来,落在院角的草堆上,没发出声响。
顺着墙根溜到学屋窗下,她把耳朵贴在破洞上,正好听见许先生在写字,“唰唰”的毛笔声很清楚,还把字拿起来展示给学子们看。
她眼聪,只看一遍就记住了字形,捡起地上一根断木棍,在地上照着许先生的字迹画——“苛”字的草字头画得像两把小锄头,“政”字的反文旁歪成了钩子,可她学得认真,画的不对了就用脚蹭掉,再重新画,额角的汗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印子。
“你是谁家的娃?
来这里偷东西!”
忽然一声呵斥,林烬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木棍掉在地上。
她神色慌张,不自觉地回头一看,蓉姨端着个木盆出来晒衣服,手里还拿着根晾衣杆,正盯着她,她怕被认出来,又赶紧把头转了回去。
蓉姨走近了,揪住她的衣服,把脸转过来,看了看林烬的脸,她的嘴角撇了撇,似笑非笑的说:“原来是林漏子家的林烬,怎么?
肚子饿了,来偷东西吃?”
林烬的脸瞬间煞白,攥着衣角往后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掉下来。
她想把地上的泥字蹭掉,可脚刚动,就看到许先生从学屋里走了出来。
许先生站在那里,先是看了看林烬,又看了看地上歪扭的“苛政猛于虎”,眼神软了下来。
他缓步走上前去,对蓉姨轻声说道:“蓉妹,别吓着孩子。”
他束了束衣服,蹲下身来,轻轻摸了摸林烬的头,指尖碰到她汗湿的头发:“烬儿,你是不是想来听课?”
林烬咬着唇,心里忐忑不安,想否认但又不知道怎么办,心里挣扎一番后,稍稍点了点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伯…伯伯,我……我想学算账,想知道粮为什么会少……”她说完眼里的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掉,她努力抿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响。
许先生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他寒窗苦读十几年,只中了个秀才,没能考上半点功名,只落了个在镇上开私塾混口饭吃。
他半辈子善为人师,嘴里总能说出大道理来,张口闭口都是祖训、圣人云,但如今收的学子都是富家子弟,这群学子一个个懒怠成性,上课要么打盹要么出神,没一个有成材的模样,反倒是个穷人家的女娃,冒着被抓的风险来窗外偷学,这股子劲儿,比那些纨绔学子强百倍千倍。
他又想着,自家秋收时没个帮工,自己身子骨弱每年秋收他都累的不行,那林漏子是个老实人,要是让林烬来听课,林漏子肯定会难为情,来帮他们的忙,这样算下来,自己倒也不算亏。
他站起身,忽然笑了:“好!
昔日孟母三迁,为子求学;今日林烬偷师,为求明理,是块好料子!”
他对着学屋里喊:“今日就讲到这,都散了吧!”
屋里的学子一听,立马精神了,吵吵嚷嚷地跑了出来,连书都忘了拿。
蓉姨看了看许先生,又看了看林烬,没再说话,转身继续晒衣服——她知道自家男人的心思,也明白穷人家的难处。
许先生牵着林烬的手,往她家走。
路上,他跟林烬说:“以后你要是有空,就来我这听课,束脩不用你家出,只是秋收时,让你阿爹帮我家收收庄稼,行不行?”
林烬使劲点头,眼睛亮得像星星,心里像揣了团火——以前她只能在田里看太阳起落,现在好像能看到更远的地方了。
到了林家门口,林漏子找不到了林烬,在家急得团团转,忽然抬头看见许先生牵着林烬,赶紧迎上来。
许先生把事情说了一遍,又说:“这孩子虽是女郎,却比那男儿郎学的上心,我不收他学费,只要你秋收时候来我家帮工”,林漏子太过老实,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徐秀娘在里屋听的仔细,赶忙跑出来,拉着林烬给许先生道谢,一双手摁着林烬跪在地上磕头:“多谢许先生!
多谢许先生!
秋收时我们家漏子一定去帮忙,绝不含糊!”
徐秀娘说完眼圈都红了——她这辈子没读过书,却也知道识字是好事,自己当丫鬟的时候,东家的小姐每个都要读书,女儿能有这个机会,识些字会算账,将来肯定能嫁个好人家,这样才算有出路。
从那天起,林烬一干完家里的活,就往许先生的私塾跑。
她站在角落里,比谁都认真,许先生讲的字,她用木棍在地上画;许先生教的算术,她记在心里,回家后用石子在院里演算。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认识的字越来越多,算的账也越来越准。
她的勤奋、努力,被许先生看在眼里,也记在了心里,思量着她家里穷,以后有余力了多帮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