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大早,王彩凤就起来了,比往常还要早半个时辰。
她摸黑点亮煤油灯,开始和面。
今天不在贴饼子,她要给丈夫擀面条。
出门的饺子回家的面,这是老规矩,寓意着长远,盼着人早日归来。
灶火烧得旺旺的,映得她脸颊发烫。
她揉面的手格外用力,仿佛要把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和不舍,都揉进这面团里。
面团在她手下被揉捏、擀平、折叠,最后切成均匀细长的面条,一根根码放整齐。
秀芝也早早起来了,默默地在旁边帮着烧火,时不时抬眼看看母亲。
姑娘家心思细,她能感觉到母亲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涌动。
“娘,”秀芝轻声开口,“爹这一去,啥时候能回来一趟?”
“说是一个月能歇一天。”
王彩凤手下不停,“来回走路大半天,在家也待不了几个时辰。”
她顿了顿,加了一句:“你爹是去干正事,挣钱供你念书,你别瞎想。”
这话像是说给女儿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铁蛋还不知道离别的滋味,只知道今天有白面条吃,兴奋地在屋里屋外乱窜。
天光大亮时,李建国也收拾妥当了。
他换上了一件半新的蓝色涤卡中山装,这是当年结婚时做的,只有走亲戚或过年时才穿。
衣服有些皱了,王彩凤昨晚特意用搪瓷缸子装了热水,仔细熨烫过。
他脚上是一双洗得发白的解放鞋,旁边放着一个捆得结结实实的铺盖卷,和一个印着“红旗水泥厂”字样的旧帆布包——那是托村里在厂里干过活的人提前要来的。
吃面的时候,气氛有些沉闷。
只有吸溜面条的声音和铁蛋含糊不清的嘟囔。
“在家听你娘的话,”李建国咽下一口面,对儿子说,“别光顾着疯玩,帮你娘干点活儿。”
“知道啦。”
铁蛋头也不抬。
李建国又看向秀芝:“好好学习,爹……爹挣钱给你买新本子。”
秀芝“嗯”了一声,眼圈有点红,赶紧低下头。
王彩凤没怎么动筷子,只顾着看丈夫吃。
看他粗糙的手掌握着筷子,看他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
这个男人,平时嫌他闷,嫌他没本事,可真要走了,心里就像被挖走一块似的,空落落的。
“到了厂里,机灵点,别跟在家似的三棍子打不出个屁。”
王彩凤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咸菜,“跟领导、工友处好关系,该递烟就递烟,吃亏是福。”
“嗯。”
李建国应着。
“吃饭别省,活重,得吃好吃饱。
发了工资……别乱花,攒着。”
她絮絮叨叨地嘱咐着,恨不得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注意事项都塞进他的脑子里。
太阳升到树梢时,李建国背起了铺盖卷。
王彩凤和秀芝送他到村口,铁蛋跑在前面。
老槐树下,己经聚了几个早起闲聊的老人。
“建国,这就走啊?”
“去厂里好好干,给咱村争光!”
李建国憨厚地笑着,一一回应。
王彩凤站在一旁,脸上也挤着笑,手却在围裙下绞得紧紧的。
她能感觉到隔壁周玉梅站在自家院门口,正朝这边张望。
“行了,回吧。”
李建国看了看日头,对妻儿说。
“爹,你早点回来!”
铁蛋喊了一声。
秀芝咬着嘴唇,没说话,只是挥了挥手。
王彩凤往前跟了两步,压低声音:“……城里不比村里,啥人都有,你自己……心里有数。”
她终究还是把最深的担忧说了出来。
李建国看了她一眼,目光复杂,点了点头:“家里……就辛苦你了。”
说完,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没有再回头。
王彩凤站在原地,一首看着那个蓝色的背影在土路的尽头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最后消失不见。
初升的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回到家里,院子突然变得又空又大。
李建国常用的锄头靠在墙角,他坐惯了的那个小马扎还摆在院里,屋里似乎还残留着他的烟味。
王彩凤深吸一口气,系紧围裙,开始利落地收拾碗筷。
生活不会因为谁的离开而停下脚步,地里还有活,猪羊鸡鸭还等着喂,一家人的日子还得过下去。
只是,当她一个人坐在灶台前,看着跳跃的火苗时,白天强压下去的情绪终于漫了上来。
从此以后,这个家的担子,就要她一个人挑起来了。
她想起媒人当初说亲时的话:“彩凤这姑娘,一看就是能扛事儿的。”
她能扛得住吗?
夜里,她躺在空了一半的炕上,辗转反侧。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坑洼不平的土地面上。
隔壁隐约传来周玉梅和她男人拌嘴的声音,还有孩子的哭闹。
以前她觉得烦,现在听着,竟觉得有几分热闹。
而她的家,今夜格外安静。
她知道,从明天开始,村里那些好奇或同情的目光,那些有意无意的打听,都会聚焦到她这个“工人媳妇”身上。
她得挺首腰板,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王彩凤翻了个身,对着冰冷的墙壁,在心里默默地说:凤栖黄土,只要根扎得深,就一定能立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