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一声妈

2025年的除夕夜，南方小镇的雪下得格外温柔，像一层薄薄的糖霜，撒在青石板巷的瓦檐上，也撒在林秀莲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

这是林秀莲在新院子里过的第五个年。

院子是大儿子建国去年特意翻修的，青砖铺地，围墙上爬着一圈月季——那是她年轻时候最爱的花，建国记着呢。

此刻，客厅里的暖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红油翻滚着，把切成薄片的腊肉、炸得金黄的酥肉、还有刘娟早上刚包的荠菜丸子，都炖得软乎乎的，香味儿混着煤炉的暖意，填满了整个屋子。

“奶奶，你看！

小老虎出来啦！”

五岁的嘉树从沙发上蹦起来，小手指着墙上的液晶电视。

春晚刚开场，穿着红色虎头衣的小朋友们正在跳舞，锣鼓声敲得震天响。

林秀莲坐在沙发正中间的藤椅上，身上盖着建梅织的枣红色羊绒毯，毯子上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是建梅跟着她学了半个月才绣成的。

她眯着眼睛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

“慢点跳，别摔着。”

她伸手拍了拍嘉树的后背，手上的金镯子轻轻响了一声。

这镯子是建国前年带她去城里买的，足金的，沉甸甸的，刚开始戴的时候她总觉得硌得慌，后来戴习惯了，反倒觉得这重量踏实——就像孩子们现在给她的安稳日子。

“妈，尝尝这个鱼丸，建业刚从镇上老王家买的，新鲜着呢。”

刘娟端着一个白瓷碗走过来，夹了两个圆滚滚的鱼丸放进林秀莲碗里。

她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棉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额前的碎发用一个珍珠发卡别着，看着温婉又利索。

建业跟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瓶刚开的果酒，给建国和陈峰的杯子里都添了点：“哥，尝尝我泡的梅子酒，今年夏天摘的青梅，甜得很。”

建国穿着一件灰色的羊绒衫，比去年好像又胖了点，眼角也有了细纹。

他接过酒杯，却没喝，先给林秀莲的杯子里倒了点温水：“妈，你也喝点？

这水是温的，不凉。”

林秀莲点点头，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水的温度刚好，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到了心里。

建梅正坐在旁边给念安梳辫子，念安今年十岁，留着长长的马尾，像极了建梅小时候的样子。

“姐，你看我这个辫子好看吗？”

念安仰着小脸问。

建梅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好看，我们念安梳什么都好看。

对了妈，明年春天咱们去杭州玩吧？

我看网上说西湖的桃花开得可好了，你不是一首想去看看吗？”

林秀莲没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的一大家子人，眼睛慢慢湿润了。

她想起西十年前的那个除夕夜，也是这样冷的天，雪下得比现在还大，却没有这么暖的屋子，没有这么香的暖锅，更没有这么多围着她转的孩子。

那时候，周父刚走没几个月，纺织厂发的抚恤金还没下来，家里的米缸见了底，煤炉里的火也快灭了。

她带着建国、建业和建梅挤在老巷深处的一间小瓦房里，那房子漏风，窗户上的纸破了个洞，寒风呼呼地往里灌。

她把三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的棉袄裹着他们，试图给他们一点温暖。

建国那年十岁，冻得嘴唇发紫，却还是强撑着说：“妈，我不冷。”

建业八岁，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一声不吭。

建梅最小，才两岁，哭着要爸爸，嗓子都哭哑了。

她当时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却只能咬着牙安慰孩子们：“乖，等明天妈去厂里借点米，咱们就有饭吃了。”

可她知道，厂里的同事们也都不富裕，哪好意思开口借米？

那天晚上，她趁着孩子们睡着了，偷偷摸黑去了镇上的供销社，把自己唯一一件没打补丁的蓝布衫当了，换了两斤白面和半斤猪肉。

回来的时候，雪下得更大了，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脸上的疤痕被冷风一吹，疼得钻心。

她却顾不上这些，心里只想着，明天早上能给孩子们包一顿饺子吃。

“妈，你怎么了？

是不是不舒服？”

建国的声音把林秀莲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她抬头一看，发现大家都在看着她，眼神里满是关切。

她赶紧擦了擦眼角，笑着摇了摇头：“没事，没事，就是看你们都在，高兴。”

“妈肯定是想以前的事了。”

建梅走过来，挨着林秀莲坐下，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暖，像小时候一样，总能给林秀莲带来安慰。

“妈，你还记得我小时候，你带我们去赶庙会吗？

那时候你总给我买糖画，我每次都要画龙的，结果龙的糖画太大，我吃不完，你就帮我吃。”

林秀莲笑了：“记得，怎么不记得？

你那时候嘴馋，看到什么都想要，建业就跟在你后面，帮你拿东西，建国就牵着我的手，怕我走丢。”

她顿了顿，看向建国，“那时候建国还小，却比谁都懂事，知道我脸上有疤，别人笑我的时候，他就冲上去跟人家打架，虽然每次都打不过，却还是护着我。”

建国的脸一下子红了，他低下头，声音有些沙哑：“妈，那时候我……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别说了。”

林秀莲打断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现在你们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来，吃暖锅，再不吃，肉都要煮老了。”

大家都拿起筷子，开始吃暖锅。

暖锅的热气往上冒，模糊了每个人的脸，却遮不住他们脸上的笑容。

嘉树和念安吃得满脸都是红油，刘娟和建梅一边笑一边给他们擦嘴，建业和陈峰碰了碰杯子，低声说着什么，建国则不停地给林秀莲夹菜，把她爱吃的腊肉和酥肉都夹到她碗里。

林秀莲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觉得，这西十年的苦，好像都值了。

她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就想把三个孩子拉扯大，让他们能吃饱饭，能有出息。

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事业，还这么孝顺她，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电视里的春晚还在继续，歌舞声、笑声、暖锅的咕嘟声，还有孩子们的吵闹声，混在一起，组成了一首最温暖的歌。

林秀莲靠在藤椅上，闭上眼睛，嘴角带着满足的笑容。

她知道，这个除夕夜，是她这辈子过得最幸福的一个年。

只是，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脑海里又闪过了那个雪夜。

她穿着单薄的衣服，走在雪地里，脸上的疤痕疼得厉害，却还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心里想着家里的三个孩子。

那时候的她，从来没想过，西十年后，她会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她更没想过，那个曾经因为她的疤痕而自卑、甚至嫌弃她的大儿子，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会记得她爱吃的菜，会带她去城里看病，会把她的故事讲给别人听，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喊她一声“妈”。

“妈，你困了吗？

困了就回房睡一会儿，等会儿吃饺子我叫你。”

建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林秀莲睁开眼睛，看着建国，笑着说：“不困，我想再跟你们坐一会儿。”

她顿了顿，又说，“建国，妈想跟你说说你小时候的事，你愿意听吗？”

建国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点头：“愿意，妈，我想听，我想知道你和我小时候的所有事。”

林秀莲笑了，她喝了一口温水，清了清嗓子，慢慢开口：“那是1985年的冬天，你爸刚走没几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