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擦拭到第三遍的青瓷花瓶,指节被井水泡得发白。
穿过回廊时,檐角铜铃叮咚,那声音与三年前我初入岑府时一般无二。
正厅里烛火煌煌,八盏琉璃宫灯将玉瑶鬓角的珍珠照得莹润生辉。
她正倚在母亲怀里撒娇,藕荷色襦裙铺陈在紫檀圈椅上,像朵盛放的西府海棠。
"今日是玉瑶生辰,你怎的这般素净?"父亲扫过我半旧的月白衫子,眉心蹙起沟壑。
兄长岑明昭将玉碟往我这边推了推,糖蒸酥酪的甜香混着龙脑香直往鼻子里钻。
我盯着案上鎏金香炉袅袅升起的青烟,忽然想起昨日在祠堂听见的话。
那炉里燃的该是上好的龙涎香,不像我房中总是呛人的沉速。
母亲说,沉速安神。
"父亲教训的是。
"我垂首盯着青砖缝里的海棠花瓣,"只是前日嬷嬷说,祠堂的供香快用尽了。
"玉瑶突然轻呼一声,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按住心口:"方才心慌得紧,许是前日替姐姐抄经累着了。
"母亲立即将人揽得更紧,孔雀蓝缠枝纹的袖口掠过她发顶,那上面用金线绣着十八个"寿"字。
父亲重重搁下茶盏:"你妹妹先天不足,做姐姐的合该多担待些。
上个月明昭送来的血燕,你拿两匣给玉瑶补身。
"我望着玉瑶袖中露出的一截红绳,那是开光过的平安缕。
三日前我冒雨去大相国寺求的,住持说要用至亲血脉的八字供奉。
当时玉瑶的丫鬟拦在禅房外,说姑娘正在小憩。
"父亲,"我听见自己声音像浸在冰水里,"您可记得今日也是女儿生辰?"满室寂静中,玉瑶腕上缠丝金镯当啷作响。
母亲保养得宜的手突然颤抖,泼出半盏君山银针。
我看着地毯上渐渐洇开的茶渍,忽然想起十岁那年被接回岑府的光景。
那日也是这般晴好的天,玉瑶穿着杏子红绫裙扑进母亲怀里。
我粗布衣裳上还沾着药渣,父亲说我在庄子上过了十年,合该学学大家规矩。
后来我才知道,当年抱错的何止是襁褓,连命格都要重新写过。
"胡闹!"兄长突然起身,腰间羊脂玉佩撞在案几上,"玉瑶的生辰八字与父亲官运相合,这是当年了然大师亲自批的命数。
你若有心,就该多抄几卷佛经为家族祈福。
"玉瑶忽然嘤嘤哭起来:"都怪我,若不是我占了姐姐的位置......"母亲慌忙用帕子给她拭泪,孔雀蓝袖口染上胭脂,像晕开一朵残败的花。
我退后两步,正撞上来添茶的丫鬟。
滚水泼在手腕上,竟不觉得疼。
父亲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下月宫中大选,你准备着吧。
"廊下秋海棠被夜露压弯了枝桠,我望着青砖上碎成八瓣的定窑茶盏,突然想起庄子上的夏夜。
那时我总爱趴在生母膝头数星星,她身上有股艾草混着苦杏的味道,和这满室龙涎香截然不同。
"宫中要的是岑氏嫡女。
"父亲的声音裹着香灰簌簌落下,"你明日搬去东厢房,会有嬷嬷来教习宫规。
"玉瑶的呜咽声骤然拔高:"父亲!女儿听闻圣上年逾不惑......"她精心描绘的远山眉蹙成哀戚的弧度,染着蔻丹的指尖却悄悄勾住兄长衣袖。
我看见岑明昭喉结滚动,玉色襕袍在烛火下泛起涟漪。
"圣上要为诸皇子选伴读。
"母亲突然开口,金镶玉护甲划过案上黄杨木匣,"你妹妹有心疾,受不得深宫拘束。
"匣中露出半截明黄绢帛,刺目的颜色让我想起三年前那道改变命运的圣旨。
那年我初学点茶,玉瑶非要抢我手中的茶筅。
青瓷盏坠地时,她腕上突然显出一道红痕。
父亲请来的游方道士说,岑府不宜同时养双姝。
当晚我的妆奁就被扔进柴房,绣着蕰字的锦被换成了粗麻布。
"姐姐......"玉瑶突然扑跪在我脚边,杏眼蓄着将落未落的泪,"瑶儿愿为奴为婢......"她腰间环佩叮咚作响,松花绿的裙裾逶迤如春水。
我盯着她发间那支累丝嵌宝金步摇,想起昨日在账房看见的当票——原来上月典当母亲陪嫁玉枕的,不是偷盗的仆妇。
兄长突然拽起玉瑶,力道大得让她踉跄:"何须求她?圣旨上白纸黑字写着'岑氏适龄闺秀',这些年吃穿用度养着,合该为家族分忧。
"母亲突然握住我手腕,翡翠镯子硌得生疼。
她身上沉水香混着血腥气——方才打翻茶盏时,碎瓷划破了她的掌心。
"蕰儿,"她第一次这样唤我,"你生辰八字与佛诞日相冲,留在府里怕是......"檐下铁马突然铮鸣,穿堂风卷着残香扑灭了两盏宫灯。
我望着母亲鬓角新添的白霜,突然明白三年前为何要接我回府。
那年父亲升任礼部侍郎,了然大师说需得血脉相连的子女共同祈福。
"女儿愿往。
"我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灯花,灼痛在掌心绽开,"只是临行前,想去大相国寺供一盏长明灯。
"玉瑶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洇出点点猩红。
母亲慌乱中扯断佛珠,檀木珠子滚进砖缝里。
父亲厉声喝令管家取来库房钥匙,兄长抱着玉瑶往后院疾走。
我弯腰捡起一颗佛珠,借着残烛看见内壁刻着"癸卯年腊月"——那是我生母病逝的日子。
更漏声里,我摸出袖中绣囊。
白日从祠堂香炉偷取的香灰还带着余温,混着方才接住的灯花,在月色下凝成诡异的青紫色。
庄子上那位疯癫的稳婆说过,至亲骨血的命灰遇火显形,能照见最肮脏的秘密。
---第二章 青灯照命---大相国寺的晨钟穿透浓雾时,我正跪在药师殿的阴影里。
袖中香灰与灯花碾成的粉末洒在莲花灯芯上,火苗突然蹿起三尺高,青紫色焰心映出琉璃佛面上诡异的笑纹。
"女施主这盏灯,烧的是骨血债。
"苍老的声音惊得我打翻灯油,回头见个癞头和尚蹲在蒲团上啃鸡腿。
他破衲衣领里露出半截刺青——竟是朵倒悬的优昙婆罗花。
三年前生母咽气前,曾在我掌心画过同样的图案。
"求大师指点迷津。
"我将绣囊里所有香灰倒在供案上,昨夜用血浸透的丝帛裹着岑府众人的生辰帖。
灰烬触到经幡无风自动,竟在空中拼出个残缺的"换"字。
和尚油腻的手指划过我眉间:"金枝错,玉叶枯,双生劫火照天都。
"他突然抓过香灰塞进嘴里咀嚼,黄褐汁液顺着嘴角滴落:"想要活命,明日寅时三刻去后山采七色朝颜花。
"我追出殿门时,那抹脏污的僧袍已消失在放生池畔。
池中锦鲤突然翻起肚白,水面飘来几缕熟悉的沉速香——正是我房中常燃的劣香。
"姑娘小心!"疾驰的马车擦着我衣袖掠过,玄色帷幔上银线绣着蟠龙纹。
车帘翻飞间,瞥见半张苍白如瓷的脸,那人眼尾朱砂痣艳得像滴血。
待要细看,侍卫的刀鞘已横在颈间:"冲撞秦王车驾,该当何罪?""且慢。
"车内传来虚浮的咳嗽声,玉扳指撩开锦帘,"可是岑侍郎家的姑娘?"那人掌中握着串伽南香佛珠,十八颗乌木珠子中间混着粒血红珊瑚——正是我昨夜遗失在祠堂的那颗。
我盯着他腰间错金螭纹玉佩,忽然想起三日前玉瑶及笄宴上,有位贵人送来东海明珠作贺。
当时父亲对着礼单又惊又喜,说秦王殿下竟记得五品官家的生辰。
"殿下恕罪。
"我伏在地上,露出腕间被烫伤的红痕,"民女奉父命来供长明灯。
"青石板倒映着车辕上的铜兽首,那凶兽口中正叼着朵鎏金优昙花。
秦王低笑震动胸腔,咳声撕心裂肺:"岑侍郎倒是忠心,送女入宫前还不忘求佛祖庇佑。
"他突然抛来件东西,我下意识接住,竟是块浸透药香的丝帕。
"拿这个去太医院换玉肌膏。
"车轮碾过满地残香,他最后半句话混在风里,"烫伤留疤,可就唱不好《破阵乐》了。
"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昨夜在柴房偷练琵琶时,分明连秋蝉都歇了。
---第三章 惊弦误---春雪化尽那日,司礼监送来的青鸾轿停在了西六所最偏僻的蒹葭阁。
我抱着桐木琵琶踏入院门时,新雪般的梨花瓣正落在琴匣鎏金锁上——那锁芯暗格里,躺着秦王府送来的冰蚕丝。
"岑采女来得正好。
"掌事嬷嬷将浣衣桶踢到阶前,桶中浮着件茜素红肚兜,"把这淫秽之物洗净,免得污了娘娘们的眼。
"金线锁边的并蒂莲下,隐约可见"玉瑶"字样的绣痕。
我蹲在井台边搓洗衣物时,冰蚕丝突然在袖中发烫。
丝帕边缘泛起靛蓝色,这是遇着牵机毒的征兆。
三日前御膳房暴毙的试菜太监,指甲缝里也有这般颜色。
"这料子倒是特别。
"阴影里突然伸出一只戴金护甲的手,贤妃娘娘的蹙金裙裾扫过满地落花,"听闻你擅琵琶?今夜万寿宴,便奏一曲《破阵乐》助兴。
"暮色爬上宫墙时,我跪坐在乐伎最末席。
怀中琵琶被贤妃换成紫檀木的,廿四桥明月夜的雕工,弦槽里却透着龙脑香气——这是要毁人手指的毒计。
"铮——"第一声裂帛之音惊得梁上燕雀乱飞,我故意拨错半音。
御座旁突然传来玉器碎裂声,皇帝手中的和田玉扳指竟被捏出裂痕:"停!这弹的是《兰陵王入阵曲》?"满殿抽气声中,我以额触地:"奴婢该死,昨夜梦见金甲神人舞剑,不觉乱了曲谱。
"冷汗顺着脊梁滑进衣领,背后却传来秦王带笑的咳声:"儿臣瞧着,这错音倒像《璇玑谱》第七转。
"皇帝突然起身,玄色冕服扫过丹樨。
他指尖沾着我琴弦上的龙脑香轻嗅,目光掠过我腕间烫伤:"传旨,岑氏擢升御前奉香。
"更衣偏殿里,秦王堵住我的去路。
他手中把玩着那支毒香,朱砂痣在宫灯下如泣血:"岑姑娘好手段,用本王送的冰蚕丝验毒,借贤妃的局面圣。
"他突然扯开我衣襟,露出锁骨处优昙花胎记:"前朝巫医族最后的血脉,果然有趣。
"我反手抽出琵琶颈中的软剑,剑锋却被他用伽南香珠缠住。
血腥气漫开时,他竟舔去我剑上血珠:"小心,养心殿地砖用的青州玉,最忌处女血。
"子时打更声传来,秦王突然将某物塞进我袖中。
那支七色朝颜花还带着夜露,花瓣背面用金粉画着宫城暗道图。
他退开时落下一句耳语,温热气息拂过我颈侧优昙花:"想知道生母怎么死的?去冷宫枯井看看。
"---第四章 魇香---贤妃的梦魇是从万寿宴第三夜开始的。
我跪在椒房殿的沉香帐外,听着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
贤妃又在喊"姐姐饶命",她的指甲抓挠着金丝楠木床柱,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娘娘这是被不干净的东西魇着了。
"我捧着新调的安神香,看着铜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需得以七色朝颜花为主料,佐以优昙花粉、龙脑、苏合香......""住口!"贤妃突然掀开帷帐,她披头散发,赤着脚踩在满地碎瓷上,"本宫知道是你!那日你弹的曲子,分明是......"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落在我腰间玉佩上——那是秦王昨夜派人送来的,上面刻着前朝皇室的蟠螭纹。
我趁机将香粉撒入炭盆,七色朝颜花遇热绽放出妖异的蓝光。
贤妃的眼神逐渐涣散,她跌坐在地,喃喃自语:"姐姐,我不是故意推你下井的......"殿外突然传来太监尖利的通传声:"皇上驾到!"我慌忙将剩余香粉藏入袖中,却见皇帝的目光直直落在我颈间——那里有一道新鲜的血痕,是今早取心头血时留下的。
"爱妃这是怎么了?"皇帝扶起贤妃,指尖却有意无意擦过我手腕。
他腰间香囊里飘出熟悉的血腥气,正是我今早献上的"长生香"。
"臣妾无碍......"贤妃话未说完,突然剧烈抽搐起来。
她的七窍渗出黑血,染红了满地梨花。
皇帝勃然大怒:"传太医!查!给朕彻查!"我跪在角落,看着太医们手忙脚乱。
突然,秦王踉跄着冲进殿内,他面色惨白,嘴角挂着血丝:"父皇......儿臣......"话未说完,一口黑血喷在贤妃的锦被上。
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我趁机取出袖中香粉,发现原本蓝色的粉末竟变成了诡异的紫红色——这是遇到同源之毒才会有的反应。
秦王与贤妃,竟都中了同样的毒!混乱中,我瞥见皇帝袖中滑出一枚青铜钥匙,上面刻着优昙花纹。
那钥匙的形状,与冷宫枯井下的祭坛锁孔一模一样。
子时更鼓响起时,我独自来到冷宫。
月光下,枯井中飘出阵阵异香。
我取出秦王给的暗道图,发现井壁上竟刻满了巫医族的符文。
其中一个符号格外醒目——那是用处女血写就的"祭"字。
突然,背后传来脚步声。
我回头,看见秦王倚在宫墙上,他手中握着一支染血的七色朝颜花:"岑姑娘,想知道你生母是怎么死的吗?"他咳出一口血,"她不是病死的,是被活活献祭的......"---第五章 血祭---贤妃的寝殿被重重封锁,